年糕 IC photo供稿
□张燕峰
炸年糕,是吾乡过年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
黍子因其产量低,加之夏天锄草精细,所以乡亲们在春天播种时大多敬而远之。物以稀为贵,炸糕是吾乡待客的顶流食物。平时难得品尝,唯有过年才能大快朵颐。一进腊月,华丽的年帷幕徐徐拉开,家家户户开始忙年,而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便是炸年糕。
母亲早早起床,把黄米(黍子去皮后的米)淘好、沥干,便催促父亲去磨糕面。父亲是教师,醉心于阅读或书法中,向来对母亲的吩咐充耳不闻,但唯有此项安排例外。父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米袋,兴冲冲地出了门。
父亲一出门,我们就知道轮着该上场了。性急的哥哥从库房里提来豆袋,盛出两大碗红豆,倒在炕上。我们兄妹三人负责把豆荚碎屑和混杂的小石子拣出来,把又大又红、颗粒饱满的红豆放进盆里。当我们把红豆拣好,母亲已经喂了猪,并把铁锅清洗干净。于是,母亲便接着煮起豆馅来。
红豆馅是炸年糕的标配。其他馅,譬如红糖馅和土豆韭菜馅也比较常见,但无论谁家都是万万不敢让其占据主角的,只是零零星星给自己调味而已——是啊,生活清苦,调味品也是少不得的。当红豆烂熟,母亲还要撒两大把红糖,再充分搅拌后才郑重地把豆馅盛到家中唯一的青花瓷盆里,我们一家人潜意识中觉得,唯有它才配得上炸年糕的相关物品。
当父亲出现在院门口,我们便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我会拉着父亲的手,姐姐牵着父亲的衣襟,哥哥会跑到父亲前面倒着走,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对着父亲。在我们眼中,父亲就是那个凯旋而归、战利品丰厚的大将军。母亲也笑盈盈地迎出来,温柔地说几句冷不冷、渴不渴之类的体贴话,然后一家人就开始做起炸年糕来。母亲先用温水和面,姐姐蹲在灶坑里拉风箱,火苗快乐地吐着红红的长舌头舔着锅底,水在锅里唱着动人的歌谣,母亲把铺了湿笼布的笼屉放进锅里,把拌成颗粒状的黄米面均匀地撒到笼屉里,当黄米面熟了之后再撒上一层,就这样直到盆里见了底,才盖上锅盖。三两分钟后,糕蒸好了。
母亲已经把蒸好的糕倒进大瓷盆里,蒸好的糕不能直接食用,必须经过“揣”这个重要环节。这时父亲已洗好了手,舀来一瓢凉水,父亲撸起袖子把手伸进凉水中沾一下,便快速到糕盆里揣两下,再到凉水中沾一下继续到糕盆里“揣”两下。如此反复五六次后,把糕揉成一个柔软光滑的大面团。
不等母亲吩咐,我们就都洗干净手,开始声势浩大的包糕工程。母亲把大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子,我们把它揉圆压扁,然后包上豆馅,再揉捏成圆形。父亲已自觉洗锅、烧油,油必须是麻油,炸出来的糕才会黄灿灿的。当糕包完,油已烧好。母亲便开始炸糕,热油的温度高,我们不敢靠近,便在屋里玩。我和姐姐玩拍手歌,哥哥爱学习,会争分夺秒地读几页《三国演义》。当母亲把炸好的糕端进来,拿来几个大碗,左邻右舍两碗,亲朋好友一碗,村里的五保户老爷爷一碗。等我们冒着寒风回家,母亲已熬好了菜。
于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喜气洋洋地吃起炸糕来。炸糕油津津的,筋颤颤的,甜丝丝的,唇齿留香。父亲教育我们,要怀着感恩和惜福的心来吃东西,这才是对食物最大的敬意。我们吃得极慢,慢慢品尝,一种幸福和甜蜜的感觉弥漫身心。吃完饭,年糕也凉了,母亲把它们装进库房的瓷缸里。整个正月,只要有客人来,母亲会取出几只炸糕,热给客人吃。
岁月悠悠,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去了遥远的远方,母亲已垂垂老矣。春节期间,人到中年的我,多么怀念曾经的岁月,多么怀念从前一家人在一起炸年糕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