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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畔忆鲊味
陶 灵
从金沙江大峡谷回来,我一直惦记着一个字:鲊。
2024年大年初一下午,我来到金沙江中游的攀枝花市拉鲊古渡口。我的目的是金沙江大峡谷,天色已晚,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去。在古渡口边的小餐馆吃晚餐,我点了一份没吃过、也没听说过的油底肉,是和青椒一起炒的,半肥半瘦,看起像回锅肉。只见瘦肉红、肥肉亮晶晶,我拈起一块尝尝,腌味与陈香醇厚,肉质糯而不腻,非常好吃……
清乾隆年间手绘地图《金沙江全图》局部
老板五十来岁的样子,我问这菜的做法。他说冬腊月时,五花肉抹盐,莫放这样那样作料,本味最好。腌渍一晚后洗干净,切大块下锅用猪油炸。炸是关键,掌握好火候,要炸熟、炸透,又不能炸枯了。然后放入瓦坛里,用炸后的猪油泡起,存放3个月后便可吃了。时间久一点更好,几年都不变质。我们这里一年四季气温高,油底肉是古人保存猪肉的老办法。
我问:“不是说你们这里古人保存肉食都用盐腌吗?地名才叫了拉鲊。”《汉语大字典》解释“鲊”:“用盐、米粉腌制的鱼。腌制品的泛称。”
老板回答:“听老一辈的人说,以前吃盐艰难,不可能用来腌肉。”这里地处大西南一隅,地理位置偏远,道路崎岖,物资运输十分不便。
我在网上搜索过,说是古时有一天,从远处来了一条渔船,捕获一条一百多斤的大鱼,与当地人换成沙金后走了。得鱼人腌制成咸鱼待慢慢食用。因鱼太大,没留神腌制臭了,做事邋遢。居住这一带的彝族人多,彝语中“邋遢”音同“拉渣”,久而久之地名被喊成了“拉鲊”。
拉鲊对岸是云南会理市的鱼鲊村。网上又有一故事:对岸人能干,腌鱼手艺好,地名叫“鱼鲊”。他们笑话拉鲊村的人邋遢,不会腌鱼,把“拉鲊”喊成了地名。
初听起来,觉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当你知道这里含“鲊”字的地名太多之后,对这传说就有了疑问。我习惯从手机导航中搜索、探寻方向,查得拉鲊古渡上下一百多公里的金沙江两岸,含“鲊”字的地名不下二十个:簸箕鲊、必鲊、鲊喇务、踏鲊、灰鲊凹、鲊外、鲊务、大布鲊、路溪鲊、罗鲊、普鲊、鲊石地、糯鲊咪、摸鱼鲊……搜索更远的范围则更多。难道都与会不会腌鱼、腌肉相关?
我们川江人至今喜欢吃一种用盐腌制的民间菜:鲊海椒。将剁碎的鲜红椒、米粉,加食盐和拌均匀后,入菜坛贮存发酵二三个月后食用。过去缺粮时,则用苞谷面,现在也可少加一些增香。鲊海椒单独炒食,或炒肉、与肉蒸食也可。如果先前在和拌时,直接放进一些五花肉或肥肠更佳,称酸鲊肉、酸鲊肠,与洋芋、四季豆一起蒸食,又是一种风味。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从拉鲊村里往下游驶去,进入金沙江大峡谷。沿江碎石公路蜿蜒曲折,一路巅簸。路旁不时挺立一棵高大古老的木棉树,满枝头彤红的花朵怒放。木棉树在这里被叫作攀枝花树,以得市名,也为其市树市花。越往大峡谷里走,热干河谷地貌特征越明显,红褐色的岩土石中,夹杂的灌木丛枝条干枯,一片一片的草坡黄芜,却都依旧坚韧。下游新建的乌东德电站蓄水后,金沙江碧蓝如镜。沿江碎石公路上无车无人,偶尔遇到的院落人去屋空,四处显得很安静。这里仍属拉鲊村,为避让蓄水后可能发生的滑坡与泥石流灾害,村民已全部搬迁。伴江长行的乌东德库区这段成昆铁路,也停运改线了。
在路上,我仍碰到一位还没迁走的老头,姓左,67岁。我停车与他闲聊起来。他种植芒果,说等这季收获后就搬出去了。以前他种蔬菜,主要是四季豆和番茄,运到金江镇去卖。这里有个火车招呼站,称“乘降所”,见人招手就停,上车再买票,车费五角钱。左老头很满足地说,卖菜每年收入三五万元,种芒果可挣六七万元,做得好的人家有十来万元收入。货车直接来地里拉芒果,更省事。如果不是修了电站,他们都不想搬走。我想起我们三峡移民搬迁时的宣传语,笑着说:“舍小家为大家。”他连声说对对对。
和左老头自然也聊起了“拉鲊”地名的由来。他说,古时对岸鱼鲊村有人打到一条大鱼,鱼拖着小木船跑了很远。喊拉鲊村的一条小木船帮忙,才捉上了岸。鱼大约三百斤,分一半给帮忙的拉鲊村人。都吃不完,都用盐鲊起。拉鲊村这边的人却鲊臭了,只好甩到江里头。因此,一个地名叫了鱼鲊,一个地名喊了拉鲊。故事并没完。臭鱼漂流到一村庄,有人捞了起来,此处后来得名“摸鱼鲊”。摸鱼鲊的人闻到臭味,又摔回江里,漂到一个石头多的地方沉了底,此处后来叫“鲊石地”。
左老头的故事圆满得多。但我也马上意识到不对:“鲊石地在上游,摸鱼鲊在下游,先后顺序不符哟!”左老头笑笑回答:“我小时候听父亲这样讲的,听就听了,没去想那么多。”
本来奔着金沙江大峡谷而去,我却对这地名中的“鲊”字产生极大兴趣。春节后一上班,我还在旅行路上,就迫不及待打电话到攀枝花和会理的地名管理部门询问,工作人员都认为“鲊”字是少数民族语言译音,具体含义和得名原由不清楚。随后,我辗转问到了会理糯鲊村老支书的电话号码,满怀希望打过去,也无所获。
这时,我在网上又查到一说:“彝语里‘拉’为老虎,‘鲊’是渡口的意思,合起来就是‘虎渡口’。”那么,远离江边,没有渡口却含“鲊”字的地名又是什么含义呢?这不跟“能干与邋遢”的解释如出一辙么?
一年多来,地名中的“鲊”字一直缠在我心头。今年四月的一天,重庆文友泰湧去攀枝花一带参加采风活动,当地负责接待的文化人不少。我没放过这个机会,托他帮着打听。第二天,微信来了:“‘鲊’由‘笮’演变而来。当地人擅长用竹藤建桥,称笮桥。”解释有一定道理,毕竟攀枝花所辖盐边县古为“大笮县”,相邻地域又曾置“定笮县”。但我仍存疑问,“笮”(zuó)与“鲊”(zhǎ)的形、声、义区别较大,也不是每一个含“鲊”的地名之处都与桥扯得上关系。
我不是刻意去钻牛角尖,关键是要解释得通。比如川渝地区戏称人矮为“矮矬矬”,很多人写成“矮戳戳”,并认为是土话,可以这么写。这就讲不通。戳,解释为刺,图章、印记;锉,短也,身体矮小之意。显然写作矮矬矬才可以。又如,猪屁股肉称“坐墩”与“圆尾”,多数人认为两者是一回事,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其实不然,带猪尾巴儿的这块肉才称圆尾,没得尾巴儿的一边只能叫坐墩。
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开展了第一次地名普查工作,各地汇编有地名录。那次地名普查时,很多老一辈人健在,口耳相传的持续性强。我花高价在旧书网上购得一本《会理县地名录》,1984年12月编印,收录有十个含“鲊”的地名,大都备注为“语种不明,待查。”有三个例外:“下阿尼鲊:民族语,意为下边一个村;阿泥鲊:语种不明,意为此地有河沙淤积;鲊巴箐:此地林木泉水较多。”分析前后字义,我认为备注似乎不涉及“鲊”字释义。
我又在重庆市图书馆借到1983年3月编印的《渡口市地名录》(攀枝花市原名渡口),收录含“鲊”地名二十个,备注多是空白,也有三条解释含“鲊”的地名:“汗鲊:因当地气候炎热,人爱出汗而得名(汗多而渍);拉鲊:传说清朝年间,当地与对岸进行鲊肉比赛时输给了对方,逐取名拉鲊。‘拉’即‘比输了’的意思;鲊石大队:大队临金沙江,江边石头被泥巴包住象(像)‘鲊’,故名鲊石。”这三个解释为“鲊”字本义,不具普遍性,而且其绝大多数含“鲊”的地名不能解释,显然不通俗。
我认可《会理县地名录》中“语种不明,待查”和“民族语”以及两地地名管理部门工作人员“‘鲊’字是少数民族语言译音”的解释。虽然最终没能弄清这些地名中“鲊”的含义,我也释怀了,毕竟下了功夫的。
在求解过程中,我得知贵州省内含“鲊”字的地名也有多个。其中兴义市的捧鲊镇,当地人解释来源于彝语“深沟山谷”之谐音,又说意为“岭外之州,言其边远”。为便于读写,现在“鲊”改成了笔画少的“乍”,名“捧乍镇”。云南省内的地名中含“鲊”字更多,而且永仁县也有个鱼鲊镇及村。2018年时,镇名中的“鲊”也改为“乍”,村名当然随之改了。
如果仔细分析,“鲊”作为海蜇——水母的一种时,才跟“乍”的其中一种读音相同:“zhà”;而解释为“腌制品”时却读“zhǎ”,音调不一样。它们原先地名中“鲊”的读音是什么?不知改名者考虑到这点没有?
近一二十年来,各地改名的事层出不穷,理由繁多:因历史原因,好认易记会写,经济与旅游需要……有改好了的,也有不成功的。最好不要去改,我们记着地名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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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5年10月28日第8版
作者:陶 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