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當得知姐姐張愛玲在美國家中去世的消息後,74歲的張子靜只覺腦子一片空白,說不上是悲痛是震驚還是無奈;
人生苦短,縱然死亡是每個人必然的結局,但這件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時,仍然會覺得太過突然。
張子靜又一次重讀姐姐張愛玲寫的文章《童言無忌》,讀著讀著眼淚就開始嘩嘩地流。
1944年,張愛玲在這篇文章中寫道:
"我的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有了後母之後,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一次,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迹,翹課、忤逆、沒志氣……",
時光悄然流逝51年,"很美的"張子靜已經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沒志氣"的張子靜已經平庸地過了大半生。
他送走了父母,送走了姐姐,終身未婚的張子靜成了徹底的孤獨的人,外面的世界很熱鬧,但這熱鬧和他無關。
人到晚年,總喜歡回憶自己即將結束的一輩子。

張子靜呆坐在14平米的小屋子裏,他的魂卻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
那時的他只有3歲,濃眉大眼,皮膚白皙,長得宛如一個洋娃娃;姐姐張愛玲4歲,眼睛細小,臉型修長,留著齊齊的劉海;
他和姐姐張愛玲有過一段短暫的快樂童年。他們的
父親張廷重,李鴻章外孫,名門之後。母親
黃逸梵
,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孫女,家世顯赫。
身處一個風雨飄搖,戰火彌漫的時代,許多亂世人都在為生存而苦苦掙扎,這對姐弟卻能在家人的庇護下過著衣食無憂的幸福日子。
如果不是父母婚變,如果不是母親出走,或許他們的幸福不會這麼快結束。
張子靜3歲這一年,他的母親黃逸梵決絕地離開了讓她深惡痛絕的丈夫,遠走英國。
若為自由故,兒女皆可拋。

她和丈夫
張廷重從來不是心靈相通的恩愛夫妻,兩人的婚姻不過是包辦婚姻中習以為常的悲劇。
張廷重雖出身名門,卻是個紈絝子弟,喜歡
嫖妓、納妾、賭錢和吸鴉片。
黃逸梵恨鐵不成鋼。兩人時常爭吵,後來甚至當著一雙兒女的面打架。

黃逸梵
小小的張子靜常常被父母的爭吵嚇哭,張愛玲卻總是呆呆地站在一邊,她的倔强與生俱來。
多年後,張子靜回憶起父母吵架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
"我不知道姐姐會不會害怕,可是現在想起來,她應該也是和自己當初一樣恐懼吧!"
黃逸梵離開後,張廷重繼續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兩個孩子的存在始終提醒著他,自己經歷了一場失敗的婚姻,被一個女人當面拋弃。
他時常把怒火發洩在孩子身上,兒子比女兒更皮實,那麼就打兒子吧,張子靜漸漸變得麻木,他在被打後,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玩玩具。
也或許對一個幼小的孩子來說,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應付辦法:只要不哭不鬧,也許就能少挨一些打。
張子靜的性格變得有些懦弱,面對父親的刁難,總是一聲不吭。
張愛玲曾經在文章中描寫過弟弟被打的反應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後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裏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隻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對弟弟可謂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張愛玲雖然沒有弟弟長得漂亮,但天性聰明,從小就擅長寫作文,頗有文學天賦,這讓國文素養深厚的張廷重更加注重對女兒的培養。張愛玲後來轉入新式小學讀書,張子靜仍然在家中聽私塾先生上課。
不僅張廷重對兒女區別對待,進步女性黃逸梵也重女輕男,更加關心張愛玲的教育問題,對兒子的學習卻放任自流。
別人家都是重男輕女,在張家,卻完全顛倒了。
敏感的張子靜早就感覺到了父母對自己的冷漠,但他向來不會抗議,從來都是逆來順受。
張廷重曾希望和妻子複合,他寫信請黃逸梵回來。
在外國待了四年的黃逸梵回來後,一家人搬到了更大更漂亮的花園洋房,希望有個好的開始,然而張廷重和黃逸梵最終仍然因為性格不合,破鏡未能重圓。黃逸梵提出離婚後,張廷重無奈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張廷重為孩子找了一個後媽孫用藩,兒女和他的關係更緊張了。

繼母這一身份並不好當,嚴格了,有虐待孩子的嫌疑;寬鬆了,有不負責任的嫌疑;
進入青春期的張愛玲時常和繼母發生口角,每到此時,弟弟張子靜總是一言不發。他擔心姐姐,卻不敢和繼母抗爭。
張子靜自己被打被罵,總是不計前嫌,繼續討好父母,這是他的生存哲學,張愛玲不以為然。
張子靜的懦弱讓張愛玲的姑姑,母親和張愛玲都認為他是和張廷重一夥的,不是她們的人。
張愛玲對弟弟最大的不滿來自於1937年,她因為想要留學出國和繼母發生了爭執,被父親狠狠地打了一頓,張廷重一邊拳打脚踢一邊罵著:"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張子靜當時就站在一邊,早已被嚇得六神無主,他並不知道他冷漠的表現被姐姐看在了眼裡,寒了姐姐的心。
其實對張子靜而言,他連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不公都不敢憤然反抗,對姐姐也只能愛莫能助。
他的懦弱並不是針對張愛玲,只是天性如此。
但他的行為卻惡化了姐弟的關係,在張愛玲看來,弟弟的袖手旁觀足以證明張子靜的確是父親那邊的人,和她不是一路的。

張愛玲從家裡出走後,投奔了母親黃逸梵。
她的弟弟在家裡更孤獨了,以前有姐姐和他一起挨打挨駡,如今所有的打罵都只能他一人承擔了。
有一天,張子靜鼓起勇氣,抱著一雙用報紙包好的籃球鞋離家出走。
他敲開母親的家門,請她收留自己,母親黃逸梵异常理性,她遺憾地告訴張子靜:"我的經濟狀況只能撫養你姐姐一人"
母親關上門後,張子靜抱著籃球鞋坐在樓梯口抹眼淚,已經是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了,卻像個幼童般哭得肝腸寸斷。
他感覺自己被這世界遺棄了,父親不疼,母親不愛。
唯有懷中抱著的這雙舊球鞋,不會嫌弃他。
不僅親情上失意,張子靜在學業上也不如人意。姐姐張愛玲讀書拼命,功課經常考第一。張子靜則順其自然,他的父親張廷重還時常讓兒子停學。張子靜回憶道:
"她受教育的過程比我順利:一步一階走上去,從來沒有延誤。我們相差一歲,但我好不容易就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已經是高一的學生了。"
"一九三六年小學畢業,我父親不知為什麼又讓我在家停學一年。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許多學校都停課,我又在家荒廢一年。一九三八年,大部分學校陸續複學,那時姐姐已逃離了父親的家,我父親也許受此刺激,才决定送我進入正始中學讀國中一年級。"
1943年,張子靜和幾個同學辦刊物——《飆》。他終於拿出了一點鬥志,想要做一番事業。
張愛玲當時已經是上海最紅的作家,張子靜的同學勸他去向姐姐約稿,張子靜一度猶豫,仍然鼓起勇氣找到了姐姐張愛玲。
結果在張子靜的預料之中,張愛玲告訴他:
"你們辦的這種不知名的刊物,我不會給你們寫稿,這樣會敗壞我的名聲。"
張愛玲隨手拿出了一張插畫,示意弟弟可以拿這張她親手畫的畫去刊登。
面對張愛玲的拒絕,張子靜不懂得爭取,無論別人怎麼對他,他從來不惱不怒,只是默默承受,以前如此,以後也是如此。
張子靜回去後,只有親自寫了一篇【我的姐姐張愛玲】,配上張愛玲畫的插畫,算是勉强完成了這次任務。
這篇文章在《飆》創刊號發表後,吸引了不少讀者。

張子靜一度擔心姐姐是否會不喜歡他寫的文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