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娥

齐文娥 周松芳

●荔枝，自古以来便以其“绛罗襦”的外表与“白玉肤”的内质，征服了无数文人雅士的味蕾与心灵。作为岭南饮食文化的重要符号，荔枝不仅是一种美味水果，更承载着千百年来中国人对饮食美学的独特追求与养生智慧的传承

●重溯荔枝饮食文化的历史脉络，将为现代饮食文化的发展提供丰厚的资源。当我们在炎炎夏日品尝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荔枝时，唇齿间流淌的不仅是甘甜的汁液，更是千年的文化积淀

岭南夏日，蝉鸣荔红。荔枝，自古以来便以其“绛罗襦”的外表与“白玉肤”的内质，征服了无数文人雅士的味蕾与心灵。作为岭南饮食文化的重要符号，荔枝不仅是一种美味水果，更承载着千百年来中国人对饮食美学的独特追求与养生智慧的传承。从东晋的庖厨到明代的御膳、清代的市井，荔枝的饮食文化史恰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绢本设色，绚烂多姿而又底蕴深厚。

一

荔枝入馔的最早史料可追溯至东晋，藏在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里。这位著名的道教理论家、炼丹家、医药学家和文学家，在记载方士奇闻时，无意间留下饮食史的关键注脚：精于推算的曹元理为富豪陈广汉理账，指摘宴席简薄。陈广汉以仓促间难备中馈为借口，曹元理却指出“俎上蒸㹠一头，厨中荔枝一柈，皆可为设”。这是目前可考文献中荔枝作为食材的最早记录。这则看似琐碎的记载，实则透露重要信息——早在1700年前，荔枝已从单纯的水果跃升为宴席食材，且与蒸猪并列，足见其在时人饮食中的特殊地位。葛洪晚年隐居岭南罗浮山，该地盛产荔枝，因此这一记载可信度较高。

同时代常璩的《华阳国志》，则将荔枝饮食场景从私宴推向公共空间：巴蜀江州县的荔枝熟时，地方长官“常设厨膳，命士大夫共会树下食之”。而这种“树下共食”的场景，既体现对自然馈赠的珍视，更将饮食升华为风雅的文化活动。荔枝也由此成为联结自然、人情与文化的媒介。

二

宋代是荔枝饮食文化发展的重要阶段，大文豪苏轼对荔枝饮食文化的推广功不可没。苏轼因贬谪岭南，他写的荔枝诗词中留下了许多千古名句。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中，苏轼以“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生动形象地描绘出荔枝的外观与品质，赋予其极高的赞誉。他还在诗中写道“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并自注“予尝谓荔支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瑶柱、河豚鱼近之耳”，将荔枝的美味与江瑶柱、河豚相媲美，可见荔枝在他心中的独特地位。而最为传颂的当属《食荔枝二首》中的“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看似戏谑，实则是对岭南饮食文化的礼赞，至今仍堪称岭南荔枝宣传的最佳广告语。

苏轼对荔枝饮食文化的贡献，不止于文学渲染，更在于实践创新。他在《物类相感志》中记载的“白灼荔枝”法——“以针刺破荔枝、圆眼壳，沸汤绰之，肉白如新。熏橘皮及乌梅、荔枝，必先绰过方熏焙则干”，开辟了荔枝入馔的新篇章。这种通过热烫保持果肉洁白的手法，既体现对食材本味的尊重，更暗合宋代饮食“清鲜雅致”的审美取向。苏轼的入室弟子黄庭坚则进一步发扬光大，创制了“荔枝汤”并书帖以传世，“擘生荔枝肉，别贮其自然汁。以水解白沙蜜渐入和，令味相得，即并荔枝肉上火煮，减半以甆合贮之。计客数，人一勺。又令入汤小半盏煎沸，用纱囊盛龙脑先扑热盏乃注汤”（岳珂《宝真斋法书赞・黄鲁直汤方蔬法帖》卷十五）。师徒二人的开创与发扬，使得荔枝入馔的方式更加丰富多样，为后世荔枝饮食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南宋时期，岭南地区已发展出富有地方特色的荔枝菜肴。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好事者作荔枝馒头，取荔枝榨去水，入酥酪辛辣以含浆。又作签炙，以荔枝肉作椰子花与酥酪同炒，土人大嗜之。”这是有明确记载的广中本土荔枝入馔的最早史料，反映出宋代荔枝饮食文化在民间的广泛传播与创新发展。

三

到了明代，荔枝更成为宫廷御用食材。《明实录》多次记载荔枝作为祭祀与筵宴不可或缺的重要物料：正统十四年二月乙丑，户部奏“光禄寺预计来年该用厨料已行各处办纳，惟白砂糖、龙眼、荔枝系福建产有之物，令彼盗贼猖獗，道路阻绝，良民散亡，请暂停止。又福建屡岁厨料多未完结，请悉蠲除”，中官言“宗庙朝廷用，不可缺”，明英宗命征之（《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一百七十五）。“弘治十七年五月庚寅朔，光禄寺卿艾璞陈五事：一量减果品。正统年间凡遇祭祀并筵宴饭茶等项，茶食果品俱系散撮。天顺年间始用黏砌加添数倍。成化初年，有旨裁革。近年以来，凡遇奉先殿并先师孔子祭祀果品，俱用二尺盘黏砌，每盘高二尺，用荔枝、圆眼至一百十斤以上，枣柿用二百六十觔以上，其余祭祀，虽以次第减，然所费已不赀矣”（《明穆宗庄皇帝实录》卷十九）。这段史料，详细描述了明代宫廷祭祀和筵宴中对荔枝等果品的大量使用，以及不同时期使用方式和数量的变化，反映出宫廷对荔枝的重视程度以及宫廷饮食文化的奢华，也从侧面反映出荔枝在明代宫廷饮食文化中的特殊地位。

四

清代时期，荔枝入馔的史料仍常见诸记载。曾任广东恩平、新安、潮阳县知县，官至广西桂林府同知的李文藻在《岭南诗二首・抵广州》中说“税屋邻书肆，充厨足荔枝”，展现了荔枝已成为岭南地区民间饮食的重要部分。而荔枝贡酒，则以粤产特别是新兴香荔所酿为最佳，“山东巡抚黄炳奏：臣于正月二十七日接得臣父国材处送来荔枝酒四箱，内三箱系仿赵文璧制法，用新兴香荔枝做的，内一箱系臣父国材署内用干荔枝做的，臣谨将此酒四箱现在送交怡亲王处转进，仰祈皇上恩赐赏收”（黄炳《奏为恭进荔枝酒四箱》）。

时至今日，荔枝饮食文化仍在不断创新。既有荔枝鸭等传统菜肴，又有新兴荔枝甜品等推陈出新，共同构建着岭南饮食的现代图景，延续着千年的饮食记忆，反映了荔枝入馔在民间饮食中的传承和变迁。

五

绛纱玉肤的荔枝，从枝头到舌尖，从魏晋士大夫的“树下宴饮”到宋代文人的“诗意品鉴”，从明代的“宫廷贡果”到清代的“市井常物”，承载着中国人在饮食中对美好生活的永恒追求。荔枝饮食文化中既记录着文人对饮食美学的提升，也承载着民间对生活智慧的创造。荔枝饮食文化的千年传承，不仅是一部味觉进化史，更是中华饮食文明适应自然、创造生活的生动写照。重溯荔枝饮食文化的历史脉络，将为现代饮食文化的发展提供丰厚的资源。当我们在炎炎夏日品尝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荔枝时，唇齿间流淌的不仅是甘甜的汁液，更是千年的文化积淀。

齐文娥：华南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产业经济研究室主任

周松芳：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