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是人间最早的语言,也是最久的记忆。它记录气候风土,也收藏人心流转。于贵阳而言,慢火熬汤、细水调粉、薄皮轻裹,以一碗肠旺面的红亮、一碗素粉的香辣、一张丝娃娃的轻盈,把三种时间的质地安放在桌上:清晨的热烈、正午的绵长、夜晚的收束。
这里有的不仅是景,还有锅气蒸腾的街角、有戏班子搭起的板凳、有一城人将风土唱进生活。味道,不再止于“吃”,而是“演”,那是一段唱腔,是一个行当,是一口热汤里留下的节拍。
早上吃肠旺面,是人生亮嗓的一句高音;中午来碗老素粉,是人间转调的一句道白;晚上卷个丝娃娃,是落幕前的一段低唱回旋。这三顿饭,恰如一台戏的三幕。
从板腔、递进到收尾,既有火气,也有余韵;既是日常,也是结构;既写味道,也藏变迁。
晨光初醒:一碗肠旺,一出黔剧
糯米饭、豆花面,牛肉粉、米皮,贵阳的清晨有千百种吃法,可让人放不下的,还是那一口翻着红油的肠旺面——来得猛烈,留得绵长,像唱戏时的第一声亮嗓,一出手,满堂喝彩。
锅里的血旺轻轻颤动,像舞台上将落未落的戏中人,一颦一笑都挂在汤面之上;辣椒油浮起的金红油光,是灯光升起前的暖幕;猪肠的柔韧与回弹,是唱腔里的转折、顿挫与提气;而那一撮葱花、一撮蒜末,恰如高腔落定时,掀起阵阵叫好声。
翻着红油的肠旺面。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不是一碗简单的早餐,而是清晨开场的第一声锣鼓。它不只唤醒味蕾,还是“起腔”——清脆、热辣、直指人心。
肠旺面讲究火候与节制:血旺不能老,肠段不能腥,辣椒不能焦——每一味都必须在高温之中被激发,又不许失控。这正是味觉的张力,也是戏剧的节奏。
两者的渊源,从来不在讲究,而在根脉。肠旺面源自挑担沿街的小摊,是劳动者的热量补给;黔剧诞生于山野田垄,是口耳之间流转的民间叙事。再看制作之道:
黔剧《腊梅迎香》。罗大富 摄
肠要三洗七剖,去油去腥,如黔剧演员打磨嗓音与身段,一声一腔不过场;
旺要现切现煮,稍慢即老,如唱段错落、语腔未稳,便易走调;
面条须“筋而不硬”,如黔剧人物“烈而不躁”,收得住火,撑得起场。
若说其他剧种是文人之声,那黔剧便是百姓之嗓。它不绕口,却句句入骨。正如这碗肠旺面,端上桌时红油飞溅,咬下去火辣奔涌,吞入腹中后,却留下一阵安静而沉实的回甘。
这,便是贵阳的早晨。肠旺是唱,黔剧是汤。人生在此初醒,如在锣鼓初响中提气归位——一碗面落肚,便是登场。
日中如火:一碗老素粉,一盏花灯戏
贵阳的中午,不喧不嚣。锅气自巷口升起,一碗酸辣清亮的老素粉,便是这座城市最寻常、也最踏实的正午节奏。
酸辣清亮的老素粉。图片来源于网络
老素粉不讲排场,油少、料简、汤轻,但入口即知其味不薄、性不弱——慢熬西红柿酱丰味,猪油吊底,红油提神,豆芽和蒜水配得恰到好处。它素,却不淡;它简,却不凡。
而这也是贵州花灯戏《七妹与蛇郎》的性格所在。
这部历经六十余载的作品脱胎于黔地民间故事,它所唱的不是封侯拜相的高门史话,而是藏于山野、藏于民心的善恶情仇与人间柔意。老素粉与《七妹与蛇郎》的契合,不在表面,而在结构与情感的递进逻辑:
酸粉酸香,是七妹初遇蛇郎的懵懂心动——温婉、羞涩,如初尝红油的舌尖;
豆芽清脆,是二人深情相许的默契回响——清爽、顺口;
红油翻滚,是大姐的夺珠,是善恶较量的烈烈交锋——热辣不退;
而最后一抹蒜水,是涅槃重聚后的和解,是正义得偿、人心不负——微甜回甘,轻落唇齿,却久久不散。
贵州花灯戏《七妹与蛇郎》演出现场。图片来源于网络
二者既讲究火候,也讲究节奏。
粉要现烫不过老,调料不可先后颠倒——如剧中唱腔转调,须慢中带急、快中带情;
舞台上一旦错一节奏,情绪就散;锅里一旦汤不挂味,整碗就失了魂。烹调一事与舞台一幕大同小异,素即为修行;辣切当劫难;甘乃为结果。
老素粉的味道是“稳”与“温”,《七妹与蛇郎》唱出的是“义”与“真”。不求神化,但终要落地落泪、落人心底。
一碗老素粉不图惊艳,但要对得起人的心与胃,一句唱词说透人情,一碗老素粉,一部花灯戏,一种不声张却层次分明的民间智慧。
黔地的正午,就这样被唱了出来,也被吃了进去。
夜色微凉:一张丝娃娃,一抹京腔雅韵
夜幕四合,贵阳的风像收场的锣鼓,一点点褪去白日的热闹。风吹过巷口,街边小摊灯光初上,一摞摞米皮铺开在案台上,十余味细碎小菜列阵其中——贵阳人独有的“轻食美学”,以极薄的米皮包裹十余种佐料,动静之间,一张丝娃娃就被卷了出来,讲究“各有风味,又不喧宾夺主”,更讲究“包得住香、咬得出层”。
贵阳独特美食——丝娃娃。图片来源于网络
丝娃娃,是贵阳人晚餐里的收场动作,吃丝娃娃,就像展开一轴细密工笔,色不浓,线不重,却满是分寸感与留白。
它不如肠旺面那般热烈,不似老素粉那样明快,它轻、柔、薄,却能收住整天的情绪。
每一张米皮,如展开的戏台;每一味小料,是站位精确的角色;蘸水,是节奏,是调子,是合声。
吃丝娃娃,不是“吃一种味”,而是“吃一次组合”。它是形式的包裹,更是节奏的配合。
也正是这份结构像极了京剧。贵阳与京剧的缘起,早在清末已见端倪。后来京剧在贵阳扎根,开枝散叶。而如今,传统京腔之雅与本地精神之骨深度结合,成为贵州舞台上最沉静的华章。
新编历史京剧《阳明悟道》。乔啟明 摄
若细品一张丝娃娃的味道,它的酸,不是突如其来,而是从轻浮转为沉稳;它的辣,不是轰炸味蕾,而是绕舌不放,那种入口即散、酸辣共生、缓缓上舌又迅疾入喉的感受,恰如一段老生唱腔:起时低伏,渐转高调,忽收一口气,余韵绕梁三日不绝——不讲“大开大合”,却把层次藏进排列,把气口埋进调味。
两者在“技艺”上更是彼此投合:
讲究包裹的丝娃娃不偏不漏,不重不乱——这正是京剧“净不压生、花不夺旦”的行当分寸感;一口咬开,各味纷至却不冲突,如同京剧唱腔中“一声三叠”“以虚写实”,靠的是节奏的衔接与收放;而那一勺蘸水,是最后一笔定音锤,是板眼,是亮嗓,是藏在薄皮之下的锋芒。
一个藏味于卷中,一个藏力于唱中,都是“以小驭大”的智慧,为的是不扰、不喧、不拖。
味如戏,戏如城
清晨的肠旺面,是开嗓之音,唱出本色与赤诚;
正午的老素粉,是叙事之腔,讲清人间冷暖与曲折;
夜晚的丝娃娃,是回转之调,收住风雨,留一点甘甜在人心深处。
用味道讲戏,用戏回应生活。一碗、一段、一幕,皆是回应,也是自答。
文/王丹美斯
编辑/赵珊珊
二审/曹雯
三审/黄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