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仲镇的晨光,总先浸进镇办轴承厂的食堂后厨。高少安掂着铁锅,手腕一抖,金黄的鸡蛋液在热油里炸开,裹着葱花的香气窜得满院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他在后厨待了整十年,从学徒到掌勺,靠的就是这手“火候功夫”——炒青菜脆而不生,炖排骨烂而不柴,就连最普通的西红柿鸡蛋面,也能调出勾人的鲜味儿。
那年秋,镇党委书记甄飞武带队下企业调研,轴承厂厂长特意把饭安排在食堂,说“尝尝咱厂的家常味,比外面馆子实在”。甄飞武本没当回事,直到那道红烧猪蹄端上来,皮亮筋糯,入口即化,连骨头缝里都浸着酱香。他抬眼看向灶台后忙活的高少安,中等个头,肩膀结实,脸上带着后厨人特有的憨厚,手上的活儿却干净利落。
“这菜是你炒的?”甄飞武夹着一块猪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
高少安手一顿,连忙擦了擦手走过来,点头哈腰:“回甄书记,是我炒的,您尝尝合不合口,不合口我再给您重做。”
甄飞武没说话,又夹了两块,连带着碗里的米饭都多吃了半碗。临走时,他对厂长说了句:“这厨师手艺不错,是个人才。”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高少安平静的日子。没半个月,镇政府办公室的人就找到了他,说甄书记特批,调他去镇党委食堂,给了个事业编工勤岗,专门负责甄书记的小灶。高少安愣了三天,把自己那套用惯的锅铲包得严严实实,揣着户口本去镇政府报到。他知道,这一步跨出去,就不是后厨里颠勺的厨子了。
镇党委食堂的小灶,比轴承厂的后厨精致得多,却也复杂得多。高少安摸准了甄飞武的口味:早餐爱喝小米粥,要熬得稠糯,配一碟腌黄瓜丁;午餐得有一道硬菜,忌辛辣;晚餐清淡,最好是杂粮饭配时蔬。他不仅管做菜,更管察言观色。甄书记开会晚了,他就把菜温在灶上,留一盏暖灯;甄书记心情烦躁时,他就做道清爽的凉拌苦瓜,不多说一句废话。
有一回,甄飞武的老母亲从乡下过来,吃不惯镇上的菜。高少安特意打听了老人的口味,每天做一碗软烂的南瓜粥,炒一盘少油少盐的土豆丝,临走时还给老人装了两罐自己腌的咸菜。甄飞武看在眼里,没说表扬的话,却在年底给高少安评了个优秀工勤。
日子久了,高少安成了甄飞武身边最“放心”的人。甄书记偶尔和下属在小灶谈工作,他端完茶就退出去,耳朵像塞了棉花,半句不往外传。有一次,镇财政所所长出了经济问题被查,甄飞武找高少安谈话,问他想不想“转个岗”。
高少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甄书记,我……我只会做菜,不懂财政啊。”
“不懂可以学。”甄飞武靠在沙发上,指尖夹着烟,“财政所是关键岗位,得放个可靠的人。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信得过你。”
没几天,任命下来了:高少安任上仲镇财政所所长。消息传开,镇政府里一片议论,有人说他“一步登天”,有人说他“靠厨艺上位”。高少安不管这些,每天提前到岗,抱着财政法规的书啃,遇到不懂的就请教老同事。他做厨师时练出的细心劲儿,用到财政工作上倒也合适,账本看得清清楚楚,报表做得整整齐齐,半年下来,竟没出一点差错。
就在高少安以为日子会这么顺下去时,省里专项巡查组来了。巡查重点之一就是干部选拔任用,明确指出“工勤编不得提拔担任副科级领导职务,不得进入乡镇领导班子”。高少安的财政所所长是股级,但下一步想往副科走,工勤编的身份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甄飞武为此愁了好几天。他找高少安谈了一次,语气凝重:“少安,你这个身份确实是个问题。巡查组盯得紧,硬提肯定不行。我给你想了个办法,先调去市里,过渡一下。”
高少安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甄书记是在为他铺路,忙说:“甄书记,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听。”
一个月后,调令下来了:高少安任市自然资源局规划利用科科长。规划利用科是出了名的闲科室,没什么实权,却实打实是市直机关的正科级岗位。从乡镇企业的厨子,到市直局的科长,高少安用了五年时间,完成了一场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蜕变。
报到那天,市自然资源局的局长亲自接待了他,笑着说:“高科长,甄书记特意跟我打过招呼,说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同志。”高少安陪着笑,心里却五味杂陈。
规划利用科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桌上摆着崭新的电脑和文件柜。高少安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突然想起了轴承厂后厨的那口大铁锅。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抹布,把办公桌擦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当年擦自己的锅台一样。
有同事听说他以前是厨师,好奇地问:“高科长,您现在还会做菜吗?”
高少安笑了笑,点头:“会,有空还做。”
他确实还做。每个月回上仲镇看父母,都会去甄飞武家里,亲自下厨做几个菜。甄飞武还是爱啃他做的红烧猪蹄,酒过三巡,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少安,好好干,机会还多的是。”
高少安总是举杯敬甄飞武,一口干了,话却不多。他知道,自己的饭碗,从后厨的铁锅换成了办公桌的文件,看似天差地别,实则都得靠“火候”——做菜要掌握油温,做官要把握分寸。
那天晚上,高少安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还是当年的做法,却怎么也吃不出轴承厂后厨的那个味儿了。他看着碗里的面,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而那些没变的,比如谨慎,比如隐忍,比如对“火候”的拿捏,才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根本。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碗里,泛着淡淡的光。高少安拿起筷子,慢慢吃着,心里清楚,这市直机关的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