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劫起》
青蛇及當代女性身份認同的掙扎
作者:魏敏
倘若要談青蛇,自然要從白蛇談起。《白蛇傳》是民間四大愛情傳說之一,由民間集體創作而成,還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遣產"。其創作時間起源於唐、定型於明,成熟於清,古代創作時間就已跨越千年,再到近年的影視劇創作,從1993年《新白娘子傳奇》,到最近上映的《青蛇、劫起》,這個民間創作的歷程一直綿延不絕,其主角也從白蛇,過渡到白蛇/青蛇並重。一部由民間集體創作的傳說,並且一直有如此長盛不衰的再創作的生命力,很明顯,容易讓我們想到集體無意識的流動。
白蛇,名白素貞,無論在《白蛇傳》還是《青蛇、劫起》的前一部《白蛇、緣起》,白素貞的女性身份認同,如同她的名字——白、素、貞:純潔、純粹、忠貞。她是傳統中國女性的象徵,在少女時代有美好的愛情理想,成家之後是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持家、相夫、教子。但中國古代,女性是不能有愛、有情、有性的,她基本是父親、丈夫,兒子的私有財產,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在《紅樓夢》中,賈母評書,就責備那些野史外傳,寫一個好端端的大小姐,見了一個清俊男人,就顏面、身家、性命都不顧了,弄得自己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所以,白蛇為妖,因為愛情這種事,在古代不是人做的,基本不是鬼,就是妖,或是仙做的,比如《聊齋志异》,整整一部人鬼情未了。民間傳說是群眾集體創作的,《聊齋志异》是男人寫的,囙此,我們可以推論,白素貞,是傳統女性的自我身份認同,也是傳統男性投射給女性的性別期待。所以,白蛇的戲碼總是很確定——她的美好是不能有愛情的古代中國人民投射在她身上的理想,她的悲劇是傳統宗法社會投射給她的邪惡和妖孽。
但青蛇就不同,她本人在整部《白蛇傳》的千年創作中,就從青魚變為青蛇,從男性變為女性,從老嫗變成丫環。以此,我們幾乎可以推斷,那個在修羅城渡她的戴著小白面具的人——男裝、蒼老,不知長什麼樣的,甚至不知是男是女,連在無池都看不見自己執念是什麼的人,惟獨見到小青,就忍不住要追隨她,在無池,也要小青在,TA才能看見自己的執念。因為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小青自己的種種前世。她們與自己相遇,並超度彼此。
青蛇在如此混亂而漫長的身份轉變中,有一點是確定的,她無論是被白蛇收服的青魚,還是為白蛇服務的老嫗,還是和白蛇一起修煉,共同修成女人,變成白素貞丫環的小青,她都是為白蛇服務的,是一個勞動人民。性別、年齡、長相、甚至物種都不重要,但勞動最重要。這個身份對於我們是有重要意義的,因為我們都是在70年前翻身做主人的勞動人民。所謂,青蛇、劫起——劫起之刻,投身之時。身在劫中,也即意味著,你成為了主體。
可是,青蛇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主體——為姐姐報仇,打倒法海,此乃前世之念,完姐妹之誼,全主僕之義,皆傳統的小青(僕人)身份留給她的資產,一個附屬的人為主人而戰;找個男人依靠,做個女人,完成自己的性別身份認同,此乃修羅之劫,是從姐姐白素貞那裡繼承的傳統女性的文化遣產。從一個依附於姐姐白素貞而存在的僕從,一個副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女性,憶念中只有姐姐這個榜樣,可供參考。於是反復參度——到底要找一個有力量的男人來依靠,還是找一個即使沒有力量,但永不拋弃你的男人來依靠?不過原則都是依靠,這是傳統女性嫁人原則。可是,往事越千年,從宋朝穿越而來的小青,發現"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原則已然崩頹,她反復呢喃,强的弱的都靠不住。
但是,生命不息,戰鬥當然不止,生存要繼續,用什麼樣的主體活下去,依然是個問題。
接下來,劇情反轉再反轉,那個戴著小白面具的人,好像是個同夥,同時又是牛頭馬面的臥底,最後在如果橋升起的關鍵時刻,主動被牛頭馬面咬一口,擁有牛頭馬面一樣會飛的能力,才把小青送出修羅,回到人間,這個時候,TA又好像是個雙料臥底。這個搞不清是男人,女人,老人,少年的,總是蒙著面紗,或戴著小白面具的人,濟度了小青。可是TA到底是誰,有人認為是小白,上演一版前世今生同志;有人認為是法海,片頭小青那句指責法海"滛戒,殺戒都犯了"的話,加上蒙面人的蒼老,以及法海那麼執念度人,種種蛛絲馬跡,讓人推斷他是法海。唉,誰知道TA到底是誰呢?TA是小青無數過去世的濃縮,一個男人,一個老人,一個醜陋到不願意見光的人,一個無力的人,一個不屈不撓的人,一個狡猾到可以做雙面間諜的人。如果,用榮格分析學的觀點,TA可能是小青的男性部分,和她的陰影?是小青沒有意識到的部分,加上不願見到的部分,只能化妝成一種小青喜歡的形式——長成小白樣子的男人,幫助了自己。
小青來到人世間,參觀了雷鋒塔,證實了自己的前世之念已了,那座封建時代鎮壓白蛇的雷鋒塔,的確倒過了。她拿著珠釵,回想修羅城和男版小白的種種經歷,淚落衣衫,自然,修羅之劫已度。只是,她幾乎沒有想起,那只牽動了兩世恩怨的珠釵,在《白蛇、緣起》裏,原本是小白去殺捕蛇人時,她給小白的。對於過去,她既沒有想起拿著珠釵的自己是誰,也沒有認出那個男版小白是誰,她還沒有搞清楚自己從哪裡來,有哪些資產;對於未來,從宋朝跨千年而來,面對一個新的杭州城,她到底要以什麼樣的身份去融入現代生活呢?
小青的身份掙扎,包含著階級的和性別的兩重困境,也許,解放七十年後,我們當前的勞動婦女,第一層困境——從一個附屬於主人的人變成一個主體的人已經完成,但很難說她不會以一種文化變異的管道存在,比如鼓勵女性找一個穩定的工作,鼓勵依賴於體制、組織而存在;第二層困境——依附於男人還是成為一個獨立的自己,以及如何獨立,獨立之後又如何和男性相處、合作、競爭與相愛,不僅是當代女性的掙扎,也是當代男性的掙扎。倘使從來沒有獨立於母親的嬰兒這回事,那麼大概也從來沒有獨立於男性的女性,或獨立於女性的男性這回事。男人和女人,在同一座修羅場,相互凝視、對峙、和相互塑造。
題外:《青蛇、劫起》的時空背景,用很隱晦的手法——幾處非常不起眼的細節,明確指涉我們當前的生存空間:
第一,開場,小青掉進的修羅城,是一座像商場一樣的當代建築,並在地上醒目標注一個路標——地下通道;第二,小青在修羅城第一站,被孫靚女所救,問她從哪個朝代來,她說:宋。孫姑娘就給她一本書,說:"看看這一千年,你錯過了什麼,"同時書裡迅速閃過一個標題——996加班車;第三,羅刹幫在經歷多場殊死搏鬥之後,清點物資,羅刹女主說:我們食物充足,但燃料不够;第四,寶青坊主給那些想離開修羅城的人指路,對不想放下執念,跳無池忘記前生,的人,指給他們另一條路,走如果橋,但要他們拿自己的執念來換,說這是她在人世間的一門生意。
以上細節可以編織一個這樣的邏輯——修羅城在我們的地下,沿地下通道就可到達(地下這個詞,在心理學裏意義重大,它時常指潛意識的動力系統,就像說,內心深處);修羅城裡賓士著人世間的996加班車,他們雖然有足够充足的食物,但要應對那麼深的執念、那麼多的爭鬥、以及外部環境瞬息萬變的風火水氣四大劫難,燃料(即動力)實在是怎麼樣都不够。逃出修羅城所付的交換品——執念,是提供給人世間的商品,它是寶青坊主在人間的一門生意——這是很有趣呢,還是很絕望——用執念構建的修羅城,烽烟不止,殘殺不斷,但離開修羅城所付出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