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提议,今天家里要包饺子。
先生是山东人,一年下来包上几顿饺子倒也不稀奇。但这一次不同的是,我也要加入包饺子的阵容中去。由于我双眼失明,为了不给他们添乱,我常作壁上观。等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我只顾大快朵颐。在爱的浸润下,我的双手成了粗长的夹食筷子,我的身子成了高高挂起、原地等待的衣服架子。有时,我也豪情壮志:“嘿,回头看我的!”可这头回了又回,最后也没有行动过。就在今天下午,在暖暖融融的日光下,在啷啷作响的菜板声里,我想行动一次。
母亲握住我的手给我辨清各种东西的位置:“这,大葱肉……这,韭菜鸡蛋……这,玉米肉……”
我本想顺着母亲的手势拿起一张饺子皮,但她已先于我的摸索把它放在了我手心。
“妈,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就行!”我按着刚才的位置轨迹,摸到了肉馅,是韭菜肉末的。为了估量准确,母亲在旁边一直劝诫:“少点,少点……得了,得了,别贪多哟!”
“别着急,我有数的!”我安慰她,其实是在安慰我自己。我刨开时间的厚土,在记忆里翻找关于包饺子的要领。我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她教会我包的第一个饺子。
在我孩童时代,包饺子还是件稀罕事,一年下来约莫能有个一两回。因此每次包饺子,我都格外兴奋,围着饭桌耍个不停。那时父母上班忙,厨房的事都是奶奶在拾掇。
“乖乖,让奶奶看看你会不会包饺子,等莹莹学会了,我们天天包饺子好不好?”
印象中,奶奶曾给我许下过这个童话般的承诺,多年后的我,回忆起来仍然如此真实,像浪花在脑海里回荡。
她贴着我的手背在擀面杖下滚出一张张圆扑扑的饺子皮,覆在我的掌心,她那粗如柴皮的手指映入我彼时明亮如星的眼瞳,像魔术棒一样翻飞舞动。
“捏捏捏,捏捏捏,我们捏出一颗颗小贝壳……”
我那一枚枚小贝壳呀,在时光的蒸笼里变大,氤氲着水润而轻快的雾气。等雾气消散,我的眼前却一片朦胧,奶奶已消失不见。独留我手心的饺子皮,扭曲地蜷缩在我的巴掌之中。我绞尽脑汁地去捏合它,可那一层层凹凸不平的褶子无论如何也不显现,我多想缝合它,重塑它,让我的童年重新鲜活。但一切无济于事。这时,母亲从我手里把“残局”接了过去,她在试图挽救。
母亲总是那么心灵手巧,无论我把摊子弄得多么破烂,多么不堪,她都能迎刃而解。有时,我觉得她是一位英雄,手持镰刀,步伐坚毅,在我前面为我斩断荆棘。可她原本不必如此,是我又一次给她添乱了。我有点退缩,想从饭桌离去。可她伸过胳膊来,撑开我的指节,把一张饺子皮覆在我的手心。
“来,再来一次。”
她绕过桌子,低俯在我的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像小时候教我写字那样,像长大后带我爬坡跨坎,引我走过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那样,妥帖又安稳。
“韭菜馅容易出水,不好兜住,你包这个吧。”我随着她的指引把玉米肉馅挑到饺子皮上。
“对咯!肉不能贪多呀!”
然后,她的指节摩挲到我的指节,刺刺的,让我心生痛楚。时间这场飓风已经把她刮成一块粗糙又苍老的石头,她在被侵蚀,被分解,那青嫩如葱丝的玉指无疑已经干裂成一捆暗淡的枯草。这一刻,我感到母亲和奶奶是如此相似,她们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叠转化:
“捏捏捏,捏捏捏,我们捏出一颗颗小贝壳……”
在母亲的帮助下,我的饺子逐渐有模有样,它们仿若一艘艘排列有序的船艇,集结在蒸片上,一切就绪,我们的饺子舰队就要启航远洋。我计算着时间,准备起锅。我想赶在母亲之前去动手,可她已经先我一步掀开了锅盖。她用夹子把一大笼饺子夹出,趁着热乎劲把饺子转运到海碗里,为了不破皮,她直接动起手来。
“这个好烫的哟,哈呼……”她哈着气,语气天真得像个小孩。
趁着母亲不注意,我抱起海碗端出厨房。这一次,要让母亲当第一个品尝的人,让她也做一回被宠爱的孩子。
作者:李 莹
编辑:黄浩刚
审核:李可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