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红果绿鸭图》 画中红果即为山楂
清 黄钺 《春台同乐图册》中的卖饧糖图景
外形喜庆的糖葫芦,一向是古装言情剧里的“标配”。今年初冬,它和奶皮子的组合一跃成为火爆的现象级零食小吃,在网络平台的助力下走红各地。不少人为了吃上这一口,甘愿排队几个小时。酸酸甜甜的山楂、草莓、葡萄,搭配奶香浓郁的奶皮子、晶莹酥脆的糖衣,共同组合成零食界的新“顶流”。
可能有人会好奇,这种零食古人有没有吃过?这就要从奶皮子和糖葫芦各自的历史讲起了。
“奶皮”成酥炼醍醐
近年来,奶皮子在大众心目中的知名度一路飙升,用它作为主要材料制成的奶皮子月饼、奶皮子酸奶也备受欢迎。奶皮子在蒙语里叫“乌日莫”,做法和用豆浆加工油豆皮异曲同工。
在现代人看来,奶皮子在它的主产地之外比较“小众”,其实,它在我国的食用历史相当久远。成书于北魏时期的《齐民要术》中,所述的奶皮子制法与1500多年后的今天几乎如出一辙:“常以杓扬乳,勿令溢出;时复彻底纵横直勾,慎勿圆搅……待小冷,掠取乳皮,著别器中,以为酥。”《本草纲目》引元代忽思慧《饮膳正要》关于“酥”的做法,也基本相同:“用乳半杓,锅内炒过,入余乳熬数十沸,常以杓纵横搅之。乃倾出罐盛,待冷略取浮皮以为酥。”原来,古称“乳皮”的奶皮子由来已久,它就是古籍中经常出现的“酥”的主要成分,又名“生酥”。将它熬炼成油状物,即为酥油。明代小说《金瓶梅》里出现的甜食“泡螺”,就是用酥油制成的。
除了酥,古人熟悉的奶制品还有好几种。《唐国史补》里记载了一系列有趣的比喻:“穆氏兄弟四人,赞、质、员、赏。时人谓:赞俗而有格为酪;质美而多入(一作‘多文’)为酥;员为醍醐,言粹而少用;赏为乳腐,言最凡固也。”时人看来,四兄弟分别具备的特点,也是对应的奶制品具备的特点。
酥和酪在古代知名度最高,食用也最多,二者经常并列。《三国演义》中讲述,曹操在塞北送来的一盒酥上写了“一合酥”三字,放在案头,杨修取匙与众人分食干净,还对曹操解释:“盒上明书‘一人一口酥’,岂敢违丞相之命乎?”导致曹操对他心怀不满。实际上,在与曹操生活时代更接近的《世说新语》的记载里,曹操是在一杯酪的盖子上题了一个“合”字,杨修解释为:“公教人噉一口也。”罗贯中将酪改为可以盛在盒内的酥,更符合“一合”的双关含义。
尽管《礼记》里有“以炮以燔,以烹以炙,以为醴酪”的记述,但先秦时的“酪”常和代表酒的“醴”并列,拥有相同的偏旁,很可能和后世所说的奶酪并不一样。汉郑玄注:“酪,酢胾。”认为那时的酪是一种给肉食调味的醋。后来,酪才用来命名质地相近的乳制品,《说文解字》载:“酪,乳浆也。”《瓮牖闲评》称:“乳以凝聚为苏(酥),散落为酪。”古人将动物乳汁里的脂肪作为“酥”提取出后,在脱脂奶中加入少量含有微生物的旧酪,密封使之发酵,就得到了液态的酪,接近现在的酸奶。在全脂奶发酵制成的酪中,可以用“抨酥”的方法将酥提取出来,用工具反复搅打酪,并在适当的时间分别加入热水和冷水,起到加温和冷凝作用,最后将浮在表面的酥捞出即可。魏晋南北朝时期,酪已然成为北方食物的代表。西晋陆机与侍中王济会面时,王济指着羊乳酪问陆机:“卿吴中何以敌此?”陆机用江南特产的莼菜羹与酪相比:“千里莼羹,末下(一作未下)盐豉。”从南齐投奔北魏的王肃也遇到过关于南北食物的差别的提问,他认为各有优劣,“惟茗不中,与酪作奴”,茶因此得到“酪奴”的别名。
除了液态奶酪,我国古人也会制作固体奶酪。《齐民要术》里记载,在夏季将奶酪加热,反复掠去奶皮,直到无皮可去,经干炒、日晒后搓成团状,最后晒到干透,即为干酪;奶酪装在布袋里滤掉水分,干炒和晾晒后搓成团状,即为湿酪,相比干酪仍然具有一定的弹性,和蒙古族的奶豆腐相似。清代宫廷所食的奶酪做法却在各种“酪”中独树一帜,它的制作原理是在加热的脱脂奶中加入米酒,利用根霉菌、毛霉菌、酵母菌等微生物产生的凝乳酶和蛋白酶,促使牛奶中的蛋白质凝固。成品质地紧致、富有弹性,甚至将碗倒扣也不会洒出。
“醍醐灌顶”的成语出自佛典,流传至今,以“醍醐”象征佛性,用来比喻以智慧灌输于人,使人彻底醒悟。其实,“醍醐”也是一种奶制品,它是将酥进一步精炼而成的高纯度酥油,《大般涅槃经》载:“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饮膳正要·醍醐油》载:“取上等酥油约重千斤之上,煎熬过滤净,用大瓷瓮贮之。冬月取瓮中心不冻者,谓之醍醐。”在古人心目中,醍醐属于乳制品之精华,别名“龙华饭”,位列“味中第一、药中第一”。《本草纲目》称:“好酥一石有三四升醍醐……酥上如油者为醍醐,熬之即出。不可多得,极甘美。”
古人认为最平凡的乳腐,今天却相对少见,甚至被人误以为是豆腐加工成的腐乳。它的做法与“卤水点豆腐”不谋而合,将乳汁煮沸后点醋凝结、滤掉乳清,再用重物压制,使之成为富有弹性的固体,今天在云南仍然常见的乳饼传承了这一做法。在大理,遇酸凝固的牛奶被揉得黏稠,反复拉伸,最后缠绕到竹竿上晾干,制成富有韧性的乳扇,它的前身是明代用乳饼加工而成的乳线。而在广东顺德,乳腐的做法又有了新的改进。水牛奶加醋凝固后用模具压成圆饼形,放入装有浓盐水的容器保存,经历腌制和发酵后,滋味愈加醇厚。
“吃糖自由”也不易
古人笔记里,并未出现和“奶皮子糖葫芦”类似的零食。这是因为,虽然制作糖葫芦的主要原料——糖和山楂,在我国古人的食谱里都比奶制品出现得早,但糖葫芦的问世相对较晚。
一方面,糖曾经得来不易。适合制作糖葫芦的糖主要是冰糖或白糖熬的糖稀,凝固后质地剔透晶亮,薄脆如冰,虽然也有在糖葫芦表面刷麦芽糖的做法,但比较少见。在古代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国古人吃的糖除了天然的“蜂糖”蜂蜜,基本以麦芽糖为主。它的制作原理是利用种子发芽时产生的淀粉酶,将米、麦等粮食中的淀粉转化成糖。因此,糖字左边的“米”,就体现出最早的糖来自粮食,右边的“唐”则有“大”的含义,因为在制糖过程中粮食发酵,体积有所增加。麦芽糖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成语“甘之若饴”里提到的“饴”,质地稀软,黏性较大,战国时甚至有盗贼考虑过用它偷钥匙;一类是质地较硬的“饧”,唐代人在除夕夜吃“胶牙饧”,希望老人吃了后牙齿会和它一样结实,当然现在看来只能适得其反。无论是饴还是饧,甜度都比蔗糖低,并且不易结晶,温度稍高就会变成糊状,不适合进一步加工。
至迟在三国时期,南方地区已经尝试将甘蔗汁熬煮、暴晒,使其水分蒸发,制成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石蜜”。唐代初年,印度相对更先进的制糖法传入了中国,唐太宗曾派遣专人到位于中印度的摩揭它国学习熬糖法,自此蔗糖得到普及。相传唐德宗时期,有人指控宰相李泌受贿百枚金狮子,经查证是一百个沙糖狮子,侧面体现出当时制糖工艺的突破。宋代,制糖技术进一步得到改进,利用糖分结晶的特性,在熬去水分的甘蔗汁内插入细竹梢,密封静置几个月后,竹子表面和容器内壁会累累凝固蔗糖的晶体,类似于秋天草木凝霜,故名“糖霜”,因为含有一定的杂质而呈黄色。在《武林旧事》的记载里,南宋的糖制零食已是琳琅满目,出现了以水果裹糖浆制作而成的“珑缠桃条”“诸色糖蜜煎”等小食,不妨视为糖葫芦的一种雏形。
明代,福建诞生了“黄泥水淋脱色法”,利用黄土吸附作用,去掉糖浆中的色素和杂质,制出了雪白细腻的蔗糖,远销国外,又名“西洋糖”。《红楼梦》中,宝钗送给黛玉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就是这种优质的国产糖,而非进口糖。随着制糖工艺的不断发展,明清时期,糖完成了从奢侈品到日常食品的转变,出现了诸多以糖烹饪的菜肴和点心,其中包括用糖浆黏合各种果仁制成的“糖缠”,为糖葫芦的诞生打下了基础。
山楂之味何时尝
山楂并不是古人享用的主流水果。山楂古名“朹”,又名檕梅、山樝,“山楂”其名在明代才出现。华夏先民采食山楂较早,在距今9000—7800年的贾湖遗址,出土了山楂果核,还在陶器碎片上发现了稻米、山楂、蜂蜜发酵而成的酒的残留物。但因为山楂味酸、果小,古人只将它的树干充当柴薪,或是以果入药,有促消化的功效。
约在元代,山楂才被列入水果的范畴,并逐渐选育出果实较大的变种,这类“大山楂”的植物正式名是“山里红”。古人对此已有所区分,清《帝京岁时纪胜》称:“山楂种二,京产者小而甜,外来者大而酸。”
伴随着糖和山楂的普及,糖葫芦在清代的北京正式问世。最早的糖葫芦仅用两个山楂串成一串,上小下大,外形更像葫芦。后来,穿在竹签上的果子越来越多,种类也不限于山楂了。成书于晚清的《燕京岁时记》载:“冰糖壶卢(葫芦)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这时的糖葫芦和现代流行款早已差别不大。
所以,奶皮子糖葫芦虽然是现代人的创意,但它交织的奶香、甜蜜与酸爽,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积淀,成为舌尖上的文化象征。
文/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