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北方，长于草原，那片铺展到天际的绿，是刻在骨血里的底色。小时候，姥爷有位住在北戴河的兄弟，每年都会给我们寄些干海味，这是我童年最期盼的“大海的味道”。那时从未见过真正的海，只在课本里读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壮阔，听老人讲过沧海桑田的古老传说，而大海具象的滋味，全藏在兜里那一小包风干虾皮子里——细碎的虾肉带着阳光的温度，咸鲜中透着一丝回甘，是比奶糖更稀罕的零食。攥着这包海味，坐在大轱辘车旁，看牛羊漫过山坡，风里满是青草的味道，忍不住遐想：海，是不是也像草原一样无边无际？海风里，该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吧？

逢年过节，家里的餐桌上偶尔会出现一盘凉拌海带丝，算是草原人家能触及的、最隆重的海味。墨绿的海带丝裹着淡黄的蒜蓉、鲜红的辣椒油，再淋上几滴香醋，拌匀后脆嫩爽口，酸辣中带着大海独有的咸鲜。每一口下去，都像是与遥远的碧海完成了一次隐秘的对话。那股子来自远方的味道，让我多了几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那时总觉得，大海的味道，大概就是虾皮的咸、海带的脆，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神秘。

第一次与大海相拥，是成年后的一次远行。当那片铺天盖地的蔚蓝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所有的想象瞬间被吞没。天与海在遥远的地平线处温柔交汇，浪花卷着雪白的泡沫，层层叠叠地涌向岸边，像无数只灵动的手，轻轻抚摸着沙滩。风里裹挟着潮湿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钻进鼻腔，唤醒了身体里所有沉睡的感官。我迫不及待地换上泳衣，像个挣脱了束缚的孩子，高喊着“大海，我来啦”，不顾一切地冲向浪涛。可刚跑几步，一记汹涌的海浪便迎面拍来，冰凉的海水瞬间灌满口鼻，咸涩的滋味直呛喉咙。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尝到大海的本味——不是记忆里虾皮的温润咸鲜，也不是海带的清爽脆嫩，而是带着浓烈腥气的咸涩，粗粝又热烈，却让人莫名着迷，仿佛那是大海最坦诚的馈赠。

真正读懂“大海的味道”，是十多年前到大连庄河工作以后。这座镶嵌于黄海之滨的小城，有着“世界蚬库”的美誉。它用最慷慨的馈赠告诉我，原来大海的味道是极致的鲜，是能“鲜掉眉毛”的纯粹，是藏在烟火气里的温情。

在这里，我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常常踏着熹微的晨光，去不远处的渔港等候渔船归来。当第一缕朝阳穿透晨雾，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归航的渔船披着霞光，载着满舱收获缓缓靠岸。市场上，海鲜琳琅满目。张牙舞爪的飞蟹挥舞着粗壮的蟹钳，仿佛在宣告自己的“霸主”地位；圆滚滚的花蚬子挤在一起，外壳上的褐色花纹像极了大地的纹路；缠缠绕绕的八爪鱼在海鲜堆里爬来爬去，偶尔喷出一股水流，惹得渔民们哈哈大笑。此外还有很多鱼类，除了带鱼之外，我根本叫不上名字。

它们带着大海的咸腥气，鲜活又热闹，仿佛还在诉说着海底世界的故事。渔民们穿着防水衣，手脚麻利地分拣、称重，粗糙的双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与海浪的拍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庄河清晨最生动的晨曲。这里的海鲜刚从海里捞上来不久，仿佛还带着大海的温度，咬一口便能尝到阳光与海水的滋味。价格也实惠，总能让人满载而归。

儿子最喜欢吃的是花蚬子。买回来后，用清水静养半日，让它们慢慢吐尽泥沙。烹饪时无需过多调味，只需在锅里加几片姜、几段葱，倒入清水煮沸。待蚬子一个个“噗嗤”张开壳，露出乳白饱满的蚬肉，一股鲜甜的香气瞬间弥漫整个厨房。趁热剥一颗塞进嘴里，鲜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轰然爆开，带着海水的味道。儿子总是一边吸着汁，一边含糊不清地喊：“妈，太鲜了！再来一个！”

而我独爱那被当地人亲昵地称为“白仙子”的白蚬子。它个头不大，壳色洁白如雪，摸起来光滑细腻，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肉质却格外细嫩弹牙，无需任何调料，只需借一缕蒸汽，便能唤醒最纯粹的鲜甜。入口的瞬间，那股鲜味儿顺着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余味悠长，仿佛能尝到大海的温柔与包容。

闲暇时，我总会带着家人去黑岛赶海。黑岛是个半岛，这里的海格外清澈，站在岸边便能看到海底的礁石和游动的小鱼。退潮后的沙滩上藏着无数惊喜：肥美的蛤蜊、鲜活的蛏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螃蟹。这里的飞蟹，青灰色的外壳坚硬厚实，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仿佛披着一层坚固的铠甲。掰开蟹壳，金黄饱满的蟹黄顺着指缝流淌，香气扑鼻。咬一口蟹肉，紧实弹牙，咸鲜醇厚的滋味在嘴里化开，让人忍不住感叹，这才是最地道的海味。

若说庄河的海味有什么难忘的高光时刻，那一定是在海王九岛的游玩之后。乘船穿梭在群岛之间，海水湛蓝如宝石。海鸟在低空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偶尔俯冲而下，叼起一条小鱼，激起一圈圈涟漪。礁石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细腻，形态各异，有的像展翅欲飞的雄鹰，有的像静卧的巨鲸。海风拂面，带着海水的咸鲜，吹散了所有的疲惫与烦躁。玩累了，我们找一家临海的渔家餐馆坐下。餐馆的窗户正对着大海，抬头便能看见碧海蓝天，低头则是鲜香四溢的海鲜大餐。刚捕捞上来的海鱼，只需简单清蒸，淋上一勺生抽，撒几粒葱花，便保留了最本真的鲜甜，入口细嫩爽滑，几乎不用咀嚼便顺着喉咙滑下。蒜蓉粉丝蒸扇贝，粉丝吸饱了扇贝的汤汁与蒜蓉的香气，软糯入味，扇贝肉饱满弹牙，一口下去，鲜得人直跺脚。清炒八爪鱼，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口感脆嫩，带着淡淡的酱香，越嚼越有滋味。再配上一碗现熬的海鲜粥，米粒熬得软烂，吸饱了鱼虾蟹贝的鲜美汤汁，暖乎乎地喝下去，浑身舒畅。窗外是海浪拍岸的声音，窗内是家人的欢声笑语，那一刻，只觉所有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对大海的感恩——感恩这片海，用最纯粹的鲜美，滋养着一方水土，也治愈着每个远道而来的人。

从草原到海边，从记忆里虾皮的咸、海带的脆，到初见大海的腥涩，再到庄河海鲜的极致鲜甜，“大海的味道”在岁月里不断迭代，却始终藏着最动人的情愫。它是草原人对远方的向往，是初见时的悸动，更是在庄河的日子里，每一口海鲜的鲜甜，每一支渔港的晨曲，每一段与家人共度的寻鲜时光。原来，大海的味道从来不止一种。它藏在岁月的记忆里，藏在鲜活的烟火中，更藏在每一个与海相拥的日子里，醇厚、绵长，让人回味无穷。而庄河的海味，早已融入我的生活，成为心底最温暖的牵挂，每当想起，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淡淡的鲜甜，那是大海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编辑丨栖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