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耳朵里还留着那“噔、噔、噔”的声音,利落、清脆,带着明快的节奏。这是在延安“羊千万”剁荞面馆的厨房档口前留下的印象。
店里是难得的敞亮和干净,不像有些老店带着沉沉的烟火气。一切都妥帖,让人安心坐下来,等着那碗名声在外的面。
从我到了延安,就想着学习之余,能感受革命圣地传统的、质朴的乡土风味。当被推荐剁荞面的时候,我先问是哪个“剁”。然后又问是传统的还是这几年才创研的?推荐人跟我拍胸脯保证:剁荞面绝不是现代人为旅游而新创的“网红食品”,而是根植于陕北黄土高原农耕文化的“活化石”。
荞麦在陕北的种植历史超过千年。黄土高原干旱、寒冷、土地相对贫瘠,而荞麦具有生长期短、耐瘠薄的特点,是适应这种环境的完美作物。因此,以荞麦为主食,是当地人民在漫长农耕历史中的必然选择。此外,当它变成食物的时候,还需要考虑工艺的适应性——荞麦面粉缺乏小麦面粉那样的 gluten(面筋),所以韧性差,无法像白面一样擀得很薄或拉得很长。智慧的陕北人民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发明了“剁”这种独特的方法。用揉压和剁切的方式来处理低韧性的荞麦面团,是最实用、最聪明的解决方案。这种工艺必然是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摸索出来的。
在延安的革命时期(20世纪三四十年代),剁荞面的角色变得更加重要。当时粮食供应紧张,高产且适应性强的荞麦成为了重要的粮食物资。剁荞面用当地最普通的食材,养活了大量的革命战士和工作人员。可以说,剁荞面已经从一道“地方家常饭”升级为带有“红色记忆”的象征性食物。
我脑海里回想这些关于剁荞面的知识点滴,目光却总忍不住被明档后的师傅吸引。她站在案板前,双手握着一把长长的、两头带柄的剁刀,刀下是擀好的荞麦面大片,之后像钢琴家准备弹奏一段急板,手腕起落,刀光便轻快地在那面片上跳跃。那声音,不是沉重的劈砍,而是轻巧密集的雨点,精准地落在每一个音符上。最妙的是,随着刀起刀落,一根根细长的面条就从刀边整齐地诞生,粗细均匀,条缕分明。
吃法也有些特别。先上来的,是一大碗滚烫的羊肉清汤,客人们按自己口味喜好添加葱花、香菜。接着,煮好的剁荞面才单独盛在碗里端上来。你需要自己动手,将面条一箸一箸地挑进汤碗里。看着劲道的荞面条慢慢浸入浓汤,被温暖的汁水拥抱,这个过程本身就勾得人馋虫大动。
最后一步是灵魂:加一勺用羊油炼的油辣椒。辣子入汤,红油立刻晕开,香气“轰”地一下又拔高了一个层次。赶紧拌勻了,吸溜一大口。荞麦面入口爽滑,因为是用刀“剁”出来的,截面不那么光滑,反而能挂住更多的汤汁。羊肉的醇厚、汤底的酸香(他们用的醋也是荞麦酿的,别有风味),以及辣子的焦香,在嘴里混成一团扎实的满足感,一路暖到胃里。
光一碗面似乎还不够圆满。陪衬的几样小菜也恰到好处:凉拌的黑豆腐丝豆香十足,炒羊血鲜嫩滑爽,拌羊肝片更是香辣适口。这一餐,从主到辅,味道都踏踏实实,落到了实处。
这碗剁荞面,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它从师傅手起的刀光,到入口的暖意,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一种不慌不忙的踏实。它的美味背后,是风土的恩赐,是生存的智慧,是岁月的沉淀,也是人情的温度。它是一碗能吃饱肚子的面,更是一本可以“品尝”的、关于延安的立体历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