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光,斜斜地切进屋里,落在桌案一角,澄澄的一片静。忽然就起了念头,想喝盏茶。打开那只朴素的锡罐,指尖探入,触到的是一种干燥的脆响。拈出些蜷曲的、色泽乌褐的叶子,这便是“瓜子金”了。名字起得真有意思,不沾兰桂的仙气,不取水蜜的甜俗,倒像个泥土里滚过的、带着憨实劲儿的小名,让人想起秋天晒场上,那一片摊开的、等待被阳光烘出香气的籽实。
用明火烧沸了水,冲下去,烟气倏地腾起,即使是在屋里,也升起如同岚岫的雾。先不忙喝,凑近杯口,那气息便不容分说地涌来。不是花,绝不是。是一种更沉、更稳的底子,像走进了深秋的山里,脚底是厚厚的、陈年的落叶,松软地陷下去,发出极细微的、簌簌的碎裂声。空气里弥漫着经了霜的树木的味道,是失了水分的枝干,是裸露的、带着青苔的岩骨,干干净净的,有一种被时光驯服后的宽厚与微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木质香”了,不讨好,不飘忽,只是笃定地存在着,像个沉默的、值得信赖的故人。
茶汤是漂亮的琥铂色,在光里看,有融融的暖意。啜一口,它便滑了进去,几乎不须吞咽,只像一匹极驯顺的、温凉的绸子,自己便溜下了喉。然而那分量却是感觉得到的,沉着地、妥帖地坠着,一股暖意便从喉头缓缓地漾开,扩展到四肢百骸里去。这茶是有“骨”的,我模糊地想。查过些零碎的资料,说这瓜子金,是武夷岩茶里一支低调的“名丛”,生于北斗岩抑或还有天游峰的岩隙,得天地灵气雨雾滋养,天生的内质丰厚,滋味便不走高扬一路,而是这般沉静醇和。此刻舌尖的体悟,正与那脑海里不多的记忆不期然地吻合了,心里便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淡淡的欣然。
喝过三四道,茶汤的劲道依然稳稳地托着,只是那木质的底子上,渐渐析出些更微妙的意味来。待到一盏饮尽,将那只白瓷杯在掌心握着,不经意凑近已凉的杯底,一缕极清晰、却极幽细的香气,竟毫无预兆地钻入鼻腔。是了,是熟透的瓜子仁,在铁锅里被耐心焙炒后,散发出的那种焦暖的、带着油脂芬芳的坚果香。瓜子金的得名来源于它是岩茶中不算多的小叶类晚生种,叶片似放大的瓜子片,而这真的有点类似葵花籽炒货的底味,却正好和它的名字里那“瓜子”二字呼应,这香,与先前那山林的清旷截然不同,是灶火旁的、人间的、带着体温的慰藉。一种茶汤,竟能先后铺开两重天地,由旷野入烟火,这奇妙的转场,让片刻前的独处,也变得丰富而热闹起来。
目光,便不由地落到了承托这一切的杯子上。这是一只醴陵的釉下五彩杯,年纪该比我还要大些了。胎骨是极莹润的,那种白,不是刺目的雪白,而是像含着光的膏脂,温温的,正好将那茶汤的醇浓色泽,映衬得格外分明。杯身上,细细地绘着秋日的菊与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菊是工笔,一瓣一瓣,从中心染开,由浓及淡,舒卷自如,仿佛能触到那花瓣薄薄的肌理。小鸟则俏生生地栖在疏朗的枝头,墨笔细细地勾出羽毛的蓬松,用石青轻轻一点在背羽上,便活了,似在凝神望着什么。画的右下角,有一行极小却极工整的墨字:“迎霜。一九七四年九月。”
五十年前的九月,那该是怎样一个秋天?作画的人,是以怎样的心境,在这盈握的弧面上,留下这迎霜的菊与鸟?笔尖游走时,窗外或许也有如今日一般,清朗而渐凉的日光吧。这小小的杯盏,于是不再只是一件器皿,它只盛过我一人的茶,但应该听过不止一段时光的静默。它的白,它的润,它身上那定格了将近五十个春秋的秋色,都成了一种沉默的陪伴,一种无言的映照。它不言不语,却以自身的“净”与“静”,将这茶汤的色、香、骨、韵,毫无保留地、甚至更为优美地,呈献于我眼前。茶有茶的深厚,器有器的风骨,它们在这偶然的午后,因我的冲瀹,而完成了一场久别重逢般的合作。
我忽然觉得,自己捧着的,不只是一杯茶,一只杯。那茶汤里,是武夷的岩骨风日,是缓慢生长、淬炼出的“山林的时间”。这杯壁上,是醴陵的泥土与火焰,是匠人腕底凝神的、已逝的“手艺的时间”。两种本不相干、各自漫长的时光,此刻,竟不可思议地,在我掌心这小小的空间里,温热地、圆满地交融了。我饮下的,原是岁月的另一种形态。
壶中的水又沸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将我的思绪拉回。再次注水,看茶叶在杯中舒展,烟气又袅袅地升起。那木质香依然稳稳地驻守着,杯壁的“迎霜图”在热气后显得朦胧,菊瓣却似乎更舒展了些。
窗外的光线,又向西偏过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