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拿到莉莉丝推荐的书《双城迹》时,本以为是一本美食书,酣畅淋漓读下来,书中的确写了几十种成都、北京美食的详细做法,除此之外,还有两地跨越几十年的地理风物、人情冷暖、方言俚语、习俗差异,以及作者谭霍培作为川菜世家子弟的家族史和个人生活史。
对于儿时街巷细节的描写,每个地方有个什么铺子,有棵什么树,树下有个什么人,谭霍培白描得极其生动,读起来像张北海的《侠隐》,感觉那些空间天地一直在他心里生长。对于他来说,把那些画面描写出来的过程,像是把头脑里藏的物件,一件件拿出来摆好,不小心就摆成了一条街,是个把记忆具象化的过程,摆完再收回去后,记忆就更清楚了。
“书中的食物做法是你刻意去探索的,还是本来就在你脑中?”
“书中提及的食物做法都是先按我自己的经验和观察写,这样才是我自己的语言,然后修订的时候尽量做专业考据,比如写泡菜,如果方法有和温兴发师傅不同的地方,都以温师傅的为准。”
在丰富的职业经验里,谭霍培虽做过一些和美食沾边的生意,但并不是职业厨师,不能做到一天重复几十遍做同一道菜,长时间不做的菜仍可能遗忘一些步骤和细节。开始写书后,他想了一个办法来强化细节,就是周末聚餐时,他一人独揽十来个人的菜。
“朋友带朋友就来了不少人,我只顾忙着做菜,很多人吃完走了都不认识。经过这番高强度和压力下的操练,日常还会做豆瓣、泡菜之类,所有以前不够清晰的方法、思路、细节就都在脑子里了。”
有这份对美食精确度和创造力的执着,再加上一个素人写作者对文字的新鲜调度和细细打磨,这本书很难不好看。
好的文字或许和好的食物一样,先是准确表达,再是让它“活”起来。在看书中泡菜、锅盔、旋子凉粉、粉蒸牛肉、素椒杂酱面……的做法时,有蠢蠢欲动上手操作的冲动,也似乎已经闻到了它们的香气。
谭霍培
1977年出生于成都川菜世家,后赴京求学,历经多年职场和创业后回川,闲余与人合作经营粤菜餐厅。曾于南北多地游历和长居,关注地域和美食文化。
三哥
谭霍培在书中从祖父迁蓉写起,一直写到自己回成都定居之后的经历,因篇幅等原因,《双城迹》只保留了1994年以前的内容,作为第一部。书中提及了许多家人、邻居、朋友,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他的父亲,即书中的三哥。
馨怡餐厅里,有位鼻子上顶着两片厚重玻璃、文绉绉笑眯眯的“三哥”,常穿一身深蓝色中山装,几个口袋被揉成一团团的人民币、印着锦江宾馆图案的粮票、火柴、香烟,家里、单位和自行车的钥匙等日常生活、工作必需品撑起,呈立方状挺拔地突出着。左胸口袋别着一支卡其色上海产永生牌铱金笔,袋口露出银色笔帽夹,看着像个文化人,竟没有半分伙夫的气质。
这便是书中三哥的出场,当时的他是馨怡餐厅的主任兼采购员。在谭霍培笔下,三哥是典型成都人性格,嘴上总挂着“不存在”“无所谓”“莫得事”“莫来头”。
从小到大,他没见过三哥有任何一次惊慌、哀伤、担心、恐惧、懊悔、厌恶、沮丧、不耐烦等等的负面情绪,从来没有过大呼小叫、婆婆妈妈、强人所难的行为,“他是一本行走的《人性的弱点》或《增广贤文》,有文化底蕴、思想见地和人格魅力,会三种乐器,酒量惊人,包容健谈,到处受欢迎,能应付一切场合。常提醒我要多长见识、不卑不亢、成大事不拘小节。”
·小时候的谭霍培和父亲
本书以三哥为开篇,后面陆续也写了一些他的故事,但看得不过瘾。谭霍培说,第二部的内容事实上早就有了,大部分是通过写一些人物来谈论思想文化和记录时代变迁,但还没修改完成,希望有机会出版。
·小时候的谭霍培
第二部中人物比重加大,并作为主线,用以带出对地域文化和时代变迁的记录。有一些对他影响特别大的人都会在续集中。
后来,三哥下海经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四川长大的孩子,几乎穿的都是他卖出去的校服。他的客户甚至对他的竞争对手说,要想做这个生意,你要先去找三哥。对谭霍培来说,父亲的“口才和幽默、圆滑和胸怀、常识和水平”一直让他崇敬。
·少年时期的谭霍培
《双城迹》是2025年4月30日印刷完成的,谭霍培的父亲在整一个月后的5月31日突然离世。“他眼睛不好,书的内容可能只看过一点点。他是场面上的人,有边界感,长久的分离,以及生活习惯的差异,我们沟通不多。他会向别人打听我的情况,也会跟别人表达过早让我独立的亏欠,但这次家人说,这本书的出版很及时,他已经知道我对他的想法了,走得很圆满。这本书算是我和他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沟通。”
动笔
或许也是因为父亲的影响,谭霍培从小便会对食物多一些关注。作为一个写作素人,为何会写这样一本以美食为锚点的书呢?
实际上缘起不止一个,是各种因素的累积。
2015年,看了一个朋友写的《从警十三年》和他编的期刊,谭霍培开始有写东西的想法,但小说写了一两章后就一直搁置,没再动过笔。
2017年,王破仑的破哥做美食杂志,找他约了一篇稿,觉得喜欢,给他开了个专栏。第二篇他就选择写了长顺街,但破哥又放下杂志搞餐饮去了,没能发表。
·正在做菜的谭霍培
那段时间,他自己餐厅的粤菜厨师常常批判现在的川菜,他一面回击一面反思,开始意识到川菜实际上已经面目模糊,正处在没落的过程中。于是就以长顺街一文作为开始,写一本叫《川菜的没落》的书。
那时候,周末常有朋友到家里切磋厨艺。聚餐的时候,谭霍培聊了后来书里写的邝太婆,有朋友觉得有意思,喊他写出来。
业余时间,谭霍培在寺院讲素食课,讲完后就把讲课的内容回忆出来,想增补扩展成一本川派素食书。
2018年冬天,谭霍培在孙阿姨家蹭饭,看到了何雨珈新译的《鱼翅与花椒》,发现一个英国人竟比很多成都人都更懂川菜,然后他重新把很早前看过的何雨珈旧译《再会,老北京》摆在一起,心里琢磨:“我同时了解北京、成都的地域和饮食文化,他们做了过客的记录,我也该留下一个过客兼主人的记录。”
于是,小说的一个段落、长顺街、邝太婆、川菜、素食课的一些内容就因缘和合,凑出了《双城迹》的第一批素材。
正式写作大概用了两三个月,谭霍培每天晚饭后开始写到困,后陆续补充一些内容和章节的收尾,又大概花了一两个月,最后用了整整一个月进行大幅删减、整理合稿。
“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写不下去的时候?”
“我碰到的问题倒是相反,我是一写就没办法停下来的那种状态,所有的阅历和思考的积累不断外溢。苦恼的是整理修订,更苦恼的是哪些东西想留却必须删掉的取舍抉择。当时同时在写好几本不同领域的东西,甚至还在写现代诗和翻译古籍,脑子里想表达和能表达的东西太多,甚至只要给我一个跟文化相关的题目,我就可以开始工作。”
·谭霍培做的菜
“最后呈现出来的《双城迹》,给自己打多少分?”
“如果我按自己的要求给它打分,应该在38,毕竟实现了一些想表达的东西,但离及格有一定差距。舍弃了很多,也保留了一些我并不太想写的内容。从正式开始写到出版前的合稿,已经过去了三四年,回头再看,很多地方不满意到令自己汗颜,但也不能再改,只能随缘。但它可以算是一个开始,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去弥补,当然,弥补之后,还会有新的缺憾。周易最后一卦叫未济,而非既济,说明遗憾和不满足是常态。这种遗憾和不满足,是写作和事物螺旋发展的动力来源。”
正宗
谭霍培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鹤鲤”写过一篇爆火的文章:成都仅存的13家正宗馆子推荐。几天内阅读量超过8.4万,后来他删掉,增补改成了付费帖,6千多条转发,也间接说明很多人认同“正宗”是重要的。
无论书中还是微信公众号,他都有写“川菜的没落”这个话题。关于川菜的正宗,一直以来争论颇多。
·谭霍培为朋友们做菜
在谭霍培看来,谈论这个话题,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人看到这个市场供应有空缺,在危机中去寻找机会,这才是讨论“是否没落”的真正价值。
“ ‘正宗’的概念就像哲学一样,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义和结论,只是在探讨它的过程中,可以让人更好地思考和理解它的意义。”
·谭霍培做的菜
对于正宗,谭霍培有感性、理性两个看法。感性的看法,如他在书中所写“其实红墙巷得名,并不是因为这段红色宫墙,宫墙上更不会再嵌上几个寺院风格的字体。这都是在我小时候的年代,被人根据街名臆想并打造出来的。可记忆如果有性格的话,一定是保守的,没有人理会它有没有文化根源和出处,小时候就有的东西就是正宗的。”
还有另一个理性的看法,他已经在书里利用对书法源流的理解,进行了一个粗浅的阐述。书中最后一章探讨的“自由的边界”,指的就是正宗和创新之间的界线,个性和主流之间的界线,易与不易之间的界线。
·谭霍培做的菜
我们知道楷书的正宗是钟繇(还有其他代表人物但作品失传),章草的正宗是黄象,而中国书法整体的正宗则几乎可以用二王来代表。也就是说所谓正宗是多中心的,每一个中心所处维度并不相同,从二王自身来看,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的指导理论和面目。这是容易引起争论的地方。
王羲之的后继者会呈现很多不同面目变化,颜真卿雄壮,褚遂良灵动、赵孟頫柔婉、小野道风圆浑,皆继往而开来,各有发挥而法度严谨,即“万变不离其宗”及赵孟頫所云“用笔千古不易”。所谓正宗,就是掌握总规律和原则者、集大成者、规范建立者、根源滋养者,追根溯源地从他入手切入,容易有更多变化的空间和可能性。
·谭霍培做的菜
正宗是一座高山,只能爬上去,才能让自己成为高于它和最高的那个点。大成就者往往站在巨人的肩膀,爱因斯坦的理论也是在前人研究基础之上的。正宗就是这个巨人的肩膀,是前人智慧、经验、教训的总和,创新的出处和营养来源。
正宗和创新不应是冲突关系。谭霍培常举一例——民末之后,鱼香肉丝一出现就被认定为正宗川菜的代表作,并主导了一个川菜的味型。它虽是全新单品,但却是在深厚的川菜的味觉习惯、烹调技法和文化底蕴上诞生的,并非无源之水,不是“研发”的成果。而是厚积薄发、才情满溢后自然创新的典型,推陈而出新的创新,而非跳出和谐画面的一笔。这种创新,是“正宗”的新面目,即新版本的“正宗”,“正宗”并非意味着守旧,而是与时俱进的。
·谭霍培做的菜
至于他所说的没落,就是指这种健康的创新能力停滞了。“正宗”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传统。认清什么是正宗,利用好前人传统积淀的总和,理解传统精髓后,生长出来的创新,会更符合自然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有利于转化成有长久生命力的东西。
在他看来,这正是讨论“正宗”的意义所在。
书中,谭霍培写道自己对成都的感情最深,因为 “成都是我记忆中第一有印象的地方,因而也是第一喜爱的地方。这个第一既有初次的意思,同时也有排在第一的意思。初次的喜爱,缘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后来则是因为距离产生的,而现在再去见它则是失而复得”,特别是长大后的“失而复得”。
于谭霍培来说,写出来的生活细节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没有写出来,人的脑容量是无限的,只要内容让他足够有热情。
·谭霍培做的菜
一是因为强烈的对比,让事物的特点变得特别清晰。另一个是因地域切换寻求融入而导致的敏感,以及本身性格的敏感,“我是罕见的INFJ-A性格,据说仅占全球人口1%左右,对事物有自信坚定的个人感受并且喜欢穿透表象穷究本质。”
北京、成都来回切换的生活,让他更能跳出来看待两城的风物和人事。切换不同地域,会提供很多旁观者的视角,但要承认旁观视角观察到的观点并不容易,特别是想表达独立的观点就更难。
如同封面上一黑一白两个相背的人影,中间是双城,周遭是容纳一切的广阔天地。
·左边是谭霍培自己改出来的一版书籍封面,右边是最后敲定的封面,你更喜欢哪一个?
YOU成都专访
X:小都 ,T:谭霍培
X:你的职业经历是怎样的?为什么会用味觉为锚点来串联整本书?
T:我职业和生活经历都相对比较复杂。毕业后首先去国企工作了几个月,离开去做了个小生意,生意失败去职场,因为攀岩登山开始迷户外运动,2004年干脆专职背包旅行了两三年,后回归职场,做政府项目的管理,再到销售,再到几个省的大区管理。2009年负责援建成都市政府的项目,那时候实际就开始了逐步回归成都的过程。最终又短暂地去了一个国企作为职场的结束。
创业做过食材及手工艺行业,在成都闲余和朋友合伙开了餐厅。个人的定性不足、兴趣广泛所致,非常杂而乱。
至于用味觉作为锚点的想法,大概有三点:第一,这几年,美食话题虽热度稍减,但仍然相对受欢迎,比较适合作为引入点。我需要考虑有没有人愿意看,否则表达就没有价值。
第二,在旅行和管理几个省业务,包括常驻外省的几年中,对不同地域的文化有了更多了解。而不管到哪里,其实吃都是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是迅速与当地人交往和了解当地文化的切入点之一。
第三,因工作关系,有几年商务宴请较多,从那段时间开始,反而更渴求原来生活中的地道美食,并开始特别关注地域特点和独特风味之间的关系。
X:书中有许多北京、成都两地的对比,比如两城厕所的描写,生活词汇的不同叫法等都很有趣,日常生活里,你会一直有观察并记录的习惯吗?
T:平常我会观察思考,但不做素材记录,只会在想把它表达出来的时候,一口气写出来。但写诗需要记录,我会设定一个想写的题目,冒出一连串意象和诗句后,立刻写下来,否则会稍纵即逝。
X:个人很喜欢整本的文字风格,但篇章之间似乎缺少连贯性,有一些混乱,全篇的架构和排序,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T:首先,和我自己驾驭结构的能力不足有关,作为处女作,经验有所欠缺。我不是构建好提纲框架再开始写,而是写完所有内容后梳理出结构。之所以用这个方式,是因为我并不清楚哪一个地方我有足够的细节素材,只有脑子里的东西跳到纸上才能知道。
第二,如前所述,这本书最初是好几本书内容的杂糅,加上合稿和时临时做了大量删减,的确造成了一些跳跃,并试图通过一些方式来进行桥接。
第三,合稿了一部分后,就有了有意为之的想法。试图找到一种既有整体穿插联系,又是非线性的叙述方式,来让这本书不会在读者预想的地方结束,以让它更耐读。写得艰深,人就很难把它读完,但太通俗流水账的话,读完后又不想读第二遍。我按这个改出来的结构试着反复读过几遍,觉得在相对易读的同时,读后会容易忘掉一些内容,不久后再读一次的话,还能有新鲜感或者新的发现。当然,因为我把控能力的缺乏,并没有达到很好的效果。
X:最后,如果让你自己给出读这本书的三个理由,你会怎么推荐?
T:借用我给朋友发的信息里的一句话:这是我个人视角的观察,有一部分其实也是换了一个视角的你的生活。
大概从我这一代人开始,逐渐有了迁徙的自由,开始有了很多地域文化碰撞下的新的一代,希望引起和我有类似背景的人群的共鸣。
对于希望了解游记攻略以外的成都和北京两座城市的人,可以试试这个特殊的视角和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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