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阿芳
前些时日,回老家办事。正午时分,老家堂哥热情张罗午饭,众人围坐小小的饭桌前,满是亲昵的拥挤。弟弟因出差未能归来,我便举着手机,与他视频连线,来了一场“现场直播”。镜头扫到热气腾腾的饺子时,手机那端,弟弟熟悉而浓重的乡音裹挟着思念缓缓飘来:“哎哟,‘古扎’,和咱妈包得真像,个个和小元宝一样……”我知晓,这一瞬间,弟弟心底的乡愁又决了堤。
长大成人后,总有一些味道,只能在回忆中找寻。踏遍万水千山,尝遍珍馐美馔,最让人心心念念的,依旧是儿时的家常滋味。时光仿若一位神奇的画师,将故乡的味道深深刻印在味蕾之上,伴我们一生,永不褪色。漂泊天涯的游子啊,唯有家乡的食物,能唤醒肠道内沉睡的蛋白酶,那里头,藏着往昔回忆,蕴着故土温情。
在胶东方言里,饺子被亲昵地称作“古扎”,于我们家人而言,那是舌尖上无可替代的热爱,尤其是弟弟,对饺子的钟情近乎痴迷。
弟弟刚调到南昌不久,某个夜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只听得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姐,我寻到一家咱们山东人开的饺子馆啦!是咱妈做的那种散馅的,可不是肉丸馅,往后有吃饺子的地儿了!”待我奔赴南昌,弟弟火急火燎拉我前往。饺子入口那刻,我才懂了什么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难以下咽,他却吃得津津有味。那一刻,百般滋味在我心头翻涌。
弟弟十九岁离乡,扎根南方,弟媳也是南方人,对饺子的制作一窍不通。于是,在南方开一间胶东特色餐馆,主打饺子和打卤面,成了弟弟心心念念的梦想。那年去深圳,他拉着我穿梭于福田、宝安大街小巷的饺子馆,望着门头上千篇一律的“东北饺子”招牌,他总会愤懑不平:“咱胶东老家的饺子,那才叫正宗!”
至于回老家,那就更不必说了。尤其母亲健在时,我们家吃饭的主题只有一个:饺子!一天三顿,中午晚上吃现包的,早晨吃回锅的,天天如此,一直吃到弟弟离家返程,还是意犹未尽。
弟弟调至南昌后,一次在饭店熟食加工区瞧见新鲜茭瓜,童年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儿时,母亲将嫩茭瓜擦丝,撒适量盐微微腌制,待其出水,添入面粉,打上一枚土鸡蛋,老家的柴火大锅燃起来,刹那间,油锅嗞嗞作响,诱人香气弥漫小屋。不多时,母亲便能端出一盘金黄酥脆、鲜香嫩滑的茭瓜饼,蘸上蒜泥,那滋味,堪称一绝。弟弟发给我的照片里,只见他身着食品卫生服,亲授熟食员工烙茭瓜饼技艺。旁人或许以为他心血来潮,可我深知,于千里之外独自打拼的弟弟而言,家乡的食物,母亲的手艺,是化不开的乡愁。
好姐妹春的婆婆家在临沂。每次从临沂返程,春总是满脸阴霾。春的丈夫栋,名校出身,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可春时常向我们抱怨:“瞧瞧他,在咱这儿人模人样,一回老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吃上老家饭,他就狼吞虎咽,那副模样,就像饿了几辈子!整日里,大葱不离口,相隔老远,便能闻到那股冲鼻的葱味。”“在老家吃也就罢了,回烟台还非得在车后备箱塞几捆大葱,熏得满车都是味儿!”
面对春的指责,栋亦是态度激愤不让步:“那是我妈给我卷煎饼的大葱,我咋就不能带?你妈给你带的东西,你咋不扔?”
听闻此言,我心猛地一颤,何其相似的场景。我家饮食向来注重热量把控,严格限制高油高脂。婆婆家却无肉不欢。每次爱人回老家吃饭,瞬间抛开平日的严谨挑剔,大口吃肉,大碗吃面。记得有一回,他吃面吃得忘乎所以,呼噜呼噜的声响引得众人侧目。我顿觉难堪,正欲提醒,却瞥见婆婆脸上那满足的笑容。刹那间,我懂了他的孝心。儿行千里母担忧,无论孩子多大,在母亲眼中,大口吃饭,既是眷恋母亲的手艺,亦是孩儿身体康健的信号,如此,母亲方能安心。
又忆起父亲离世后,母亲与我同住。彼时公司业务繁忙,我起早贪黑,但无论多晚回家,母亲总会为我留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两个小菜角。如同暗夜里的一盏灯,每每暖了我疲惫的身心。
那时,我却只知给母亲买这买那,以为这便是尽孝。如今想来,多少回,难得闲暇在家,母亲缓缓凑近,欲与我唠唠家常,我却敷衍几句,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地打断。刹那间,母亲失落的面容浮现眼前,耳畔嗡嗡作响,泪水已潸然而下……等我至午夜的母亲,那碗熬了整晚的小米粥,那盏总为我点亮的归家的灯,终究是成了回忆。从此,那一缕缕乡愁,带着舌尖的眷恋和我心底的牵挂,穿越山水,萦绕心间,难以散去。
岁月流转间,总有些味道固执地烙印在生命里。它们不只是舌尖的记忆,更是情感的密码。原来食物最神奇的魔法,是让消逝的时光在咀嚼间重生,使千里之外的故土在唇齿间复苏。当我们说“想家”时,肠胃总比心更先颤动,因那缕烟火气里,藏着童年晨光中母亲系围裙的剪影,飘着故乡屋檐下炊烟的形状。此般乡愁,早已在血脉里生根,纵使行至世界尽头,只要舌尖触到熟悉的味道,便瞬间完成一场无声的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