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河有句俗语,叫“大人过生蒸顿渣,小孩过生挨顿打”。俗语中提及的“渣”,指的就是红苕渣。“渣”在黄泥河方言中通“鲊”,读四声。
红苕渣,是母亲美食图谱里的首选“硬菜”。
山下的稻谷刚刚收打完毕,黄泥河遍山红苕地便披上浓郁的秋意。在坡地里匍匐的苕藤逐渐停止生长,藤上苕叶泛黄并风干变黑。泥土中一根根偌大的红苕块茎早已达到生长最大值,鼓胀着把一垄垄苕沟撑裂开若干缝隙。有裸露在外的,原本红彤彤的肤色,被风吹得像灶台顶上挂着的烟熏老腊肉一般黝黑。母亲开始收割苕藤。她用镰刀尖将某根外露的红苕啄开一条刀口,牛奶一般絮白的苕浆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并在刀口处迅速凝固。“可以蒸红苕渣了。”母亲发话后,我们兄妹很快用手从缝隙里抠出来十几根红苕,有大有小,形状各异,都散发着泥土的鲜味。用小背篼装了,背回家中倒在洗槽里,拿井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母亲拿着篾刀,到村口竹林砍了一根只长有几段竹节的“残疾”竹。她将其中靠近根部最老成的那段竹节斩断,剖成几块拇指宽的篾片,再将篾片的一边削薄,渐渐地,篾片的这面变得像锋刃一样。母亲用两只手分别握住篾片两头,慢慢朝中部弯曲汇合,达到单手可以握捏的弯度后,她用一根绳捆住篾片两头,远远望去,像一张弓,黄泥河人管它叫“刮片”。几个刮片做好后,母亲把我们都叫过去给她打下手。她先做示范:把红苕的外皮削干净,单手握刮片,用其锋刃那面不断地从上而下刮削。薄薄的红苕片一层层从块茎上脱落到下面的瓷盆中,颜色从纯白瞬间氧化为暗灰色。“就这样慢慢刮,不要刮太厚。越是刮得薄,吃起来越细腻。”母亲说。
把这一环节安排好,母亲便着手准备其他配料。糯米粉,她会选择当年自家打的新米,脱粒后到村口的石磨上细细研磨成粉。腊肉和五花肉,母亲首选腊肉,说那样蒸出来的红苕渣更香。我家厨房梁顶上好几块老腊肉,感觉一年四季都悬挂着,附着不少网状扬尘。一根长叉子犹豫再三,终于挑了其中较肥的一块下来,却并不能全都成为我们的腹中美味。“红苕马上要开挖,然后点小麦。坡上要请人帮忙的农活多着呢。”母亲拿着菜刀抵近老腊肉的皮张,犹豫到底从哪里下手宰断。最终,她宰下拳头大的一坨,用热水泡上一阵,然后拿刷子反复洗刷,直到这坨腊肉露出黄中带白的本色,一股浓浓的腊香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然后是母亲少有的刀功展示:先将腊肉横着薄薄地切片,又横着切成一小条一小条,最后全拦腰切成近似于颗粒状的腊肉末。
我们这边刮片的工序早已完成。曾经一根根浑圆的红苕,以薄片的新形态装满了大半瓷盆。母亲需要把所有的制作原料合为一体。先是放入腊肉末,然后是适量盐、花椒面、鸡蛋清、葱节等佐料,最后是糯米粉。母亲挽起衣袖,开始搅拌黏合。盆中的苕浆逐渐溢出,这时候加入多少糯米粉,很是考验手艺的,必须要不见明水和具有较高的黏合度。这一点难不住厨师级的母亲,她娴熟地用手指将满大盆调制好的原料,捏和成一个个偌大的“汤圆”。红苕渣大小划一,外形光滑,和淮阳名菜“红烧狮子头”形状并无二异,整齐地摆放在蒸格里,很有仪式感。
其实,故乡的红苕渣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竟也自成体系为“渣肉”:主要用豌豆粉作原料的,叫“豌豆渣”,还有“南瓜渣”等等,有的地方统称为“软渣”,里面肉的成分比较多的时候,就叫“粉蒸肉”,在乡村九大碗中占有一席之地。
灶膛里的柴火熊熊燃烧,映红了灶旁忙着添加柴火的父亲的脸庞。蒸笼上了大气后,红苕渣就可以出锅了。看着我们兄妹一个个猴急样,母亲却不慌揭盖开锅。“上了大气后还要‘闷’一阵,那样红苕渣才不会散。”她说。几分钟后,母亲终于揭开蒸盖,一股沁香扑鼻而来,迅速抵达我的味蕾。我们每个人的碗里都盛上好几个红苕渣,软糯鲜香入口化渣,细微的腊肉末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有,令人大快朵颐。那天,两蒸格的红苕渣让我们打了一回难得的牙祭,全吃得干干净净。当我们吃完后仍感觉心里欠欠时,才发现一直在为这场“盛宴”忙碌的父母双亲,都只“捡漏”吃了一两个。“没事,这些食材家里都不缺,喜欢吃经常蒸就是。”面对我们的不好意思,母亲反过来安慰她这些嗷嗷待哺的娃崽。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绽放出开心和知足的微笑。多年以后,每每让我回想起这一场景,总会将她的笑容联想成黄泥河常见的红苕花。一朵平常无奇的乡间花朵,开出了世间最绚丽的风景。
母亲手中的红苕渣们,何尝又不是这样?米豆腐、铺盖面、醪糟……母亲的美食图谱格外简单,甚至有些寒酸,但在那个物质资源极为匮乏的年代,无不汇聚着母亲坦然面对艰辛、苦中作乐的生活态度,以及就地取材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存智慧。
每当一碗碗、一盘盘人间美味由母亲用勤劳的双手捧到我们兄妹面前时,犹如一根在绵长岁月中交付的接力棒,期望我们在潜移默化中传承创新。但让我辈汗颜的是,尽管自谓饱读菜谱、尝遍巴蜀美食,却至今光说不练眼高手低,没有一件拿得出手。而仅读过高小、初识汉字的母亲,在劳动中发现,在生活中历练,在母亲的角色中担当,竟无师自通、信手拈来地拓展和完善了她自己的美食体系。
母亲,或许是我们家族最后一位真正的烹饪大师。
本文系作者授权,刊发于《威海晚报》2025年7月16日A10版
文铭权
四川蓬溪人,媒体人。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在《青年作家》《百花园·小小说世界》《散文诗世界》等发表,部分作品被《微型小说选刊》等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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