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泉州西街,晨光刚漫过开元寺的飞檐,林阿婆的润饼摊已经支开了木桌。竹筛里码着切得细如发丝的胡萝卜,铁锅上的海蛎煎滋滋作响,甜辣酱的香气混着新米的清香在巷子里游走。穿校服的小姑娘踮着脚看:"阿婆,多放花生糖!"铁铲翻动间,阿婆手腕轻转,一张薄如蝉翼的饼皮在鏊子上迅速成型,像春日清晨凝结的露珠般透亮。
"润饼要薄才见功夫。"阿婆用竹刮子将饼皮揭起,叠在竹篾盘里,"太公分饼皮,一人一张,厚薄都要匀。"这话里藏着老泉州的智慧——润饼原是寒食节的吃食,相传始于明代,当时泉州人用薄饼卷食冷菜,代替生火做饭。几百年过去,这薄薄的饼皮裹住的,早已不只是食物,更是一座古城的生活哲学。
泉州润饼的渊源,能在清代《泉州府志》里找到蛛丝马迹:"清明日,以薄饼卷蚱蜢(即润饼菜)祀祖,俗称'荐亡'。"但更早的雏形,或许能追溯到晋代的"春盘"。唐代诗人杜甫笔下"春日春盘细生菜",说的便是用春饼卷食生菜的习俗,这习俗随着中原士族南迁传入闽南,慢慢演变成今日的润饼。
在泉州开元寺保存的清代《荔镜记》木雕中,能看到市井百姓围坐食饼的场景。晚清泉州名士陈德商在《温陵岁时记》里详细记载了润饼的做法:"以面粉为薄皮,卷胡萝卜丝、高丽菜丝、蚵煎、芫荽等物,食之甚适口。"这些文字让我们得以窥见,百年前泉州人制作润饼的虔诚——如同对待一场庄重的仪式。
如今在泉州涂门街的百年老店"好成财",还能见到第三代传人庄师傅用祖传的铜鏊子做饼皮。鏊子边缘磨得发亮,据说是光绪年间的物件。"我阿公那时候,做润饼只用冬小麦粉,"庄师傅边揉面边说,"霜降后的麦子筋道足,饼皮才够韧。现在年轻人嫌麻烦用中筋面粉,差远了。"
泉州润饼的灵魂,藏在那张能透光的饼皮里。传统做法讲究"三浆两水":头天晚上用陈米磨成米浆,加少许面粉和盐,静置一夜让面筋苏醒;次日清晨分三次加水调浆,每次都要朝一个方向搅拌至光滑无颗粒。老辈人说"搅浆要顺时钟,像跟着日头走",这看似简单的动作里,藏着对自然的敬畏。
舀一勺米浆倒在烧热的铜鏊子上,手腕迅速划圈,让浆汁均匀铺开。鏊子温度有讲究——滴两滴水珠,水珠在表面跳舞般滚动却不立刻蒸发,便是恰到好处的"七成热"。等饼皮边缘微微翘起,颜色从乳白变成半透明,用竹刮子轻轻一挑,顺势揭起翻个面,三秒钟内完成翻面动作,快得像变魔术。
好饼皮要"三看":对着光看,隐约能瞧见人影;用手指戳,弹性十足能回弹;卷起来,不会开裂也不会粘牙。去年在泉州非遗博览苑,我见过最技艺精湛的师傅,一张饼皮摊开只有30克重,却能包裹半斤馅料。"这得练十年功,"师傅笑着说,"我年轻时练到手腕肿,阿爸才肯把鏊子传给我。"
润饼的馅料,是泉州人对山海物产的极致运用。海蛎煎要选惠安小岞的"珠蚵",个头小却鲜味浓;胡萝卜得用永春产的"手指红萝卜",水分少甜度高;豆干选用安溪湖头的"水豆干",卤制后带着焦糖香;就连芫荽,也要挑本地"香菜仔",香味更烈。这些来自山海的食材,在润饼里达成奇妙的平衡。
传统润饼有"十二味"之说:海蛎煎、胡萝卜丝、高丽菜丝、豆干丁、笋丝、芫荽、浒苔、花生糖、芝麻、肉松、炸米粉、蛋丝。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加上鸡丝或虾仁,但老泉州人说"有蚵便是鲜,有豆干才够香",这两样是万万不能少的。每种馅料处理都有门道:胡萝卜丝要炒至微软却不失脆感,豆干要炸得外酥里嫩,海蛎煎得边缘焦香内里多汁。
最妙的是甜咸交织的层次感。咬开润饼,先是炸米粉的酥脆,接着是海蛎的鲜美,然后胡萝卜的清甜慢慢渗出,最后花生糖在舌尖化开,留下悠长的余味。泉州人形容这种感觉叫"五味和"——咸甜酸辣鲜,在一张薄饼里和谐共存,恰如这座古城包容开放的性格。
在泉州,包润饼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逢年过节,全家人围坐八仙桌,有人负责摊饼皮,有人掌勺热菜,孩子们则抢着往饼里塞喜欢的馅料。阿嬷们总念叨:"包润饼要留个'燕尾',像燕子归巢,家里人才会团圆。"这捏出的褶皱里,藏着对家族兴旺的期盼。
正确的包法有讲究:先在饼皮中间放炸米粉打底,再铺蔬菜丝,中间放海蛎煎和豆干,最后撒花生糖和芝麻。从下往上卷三分之一,再折起左右两边,最后卷成圆筒状,留着前端的开口形似燕尾。"馅料要堆成小山才好吃,"表弟阿明总把饼包得鼓鼓囊囊,"太公分饼,要让每个人都吃饱。"
清明时节的润饼还有特别寓意。泉州人扫墓归来,必定要吃润饼,说"吃了润饼,魂魄不会散"。饼里的胡萝卜丝代表"红火",豆干象征"做官",海蛎则谐音"好事",每种食材都被赋予了美好的祝愿。这种将日常饮食与精神信仰结合的智慧,正是闽南文化的精髓所在。
泉州润饼界,历来有"甜派"与"咸派"的隐秘较量。老派咸党坚持"润饼要咸香,花生糖少许点缀即可",代表人物是东街"亚佛润饼"的传人黄亚佛,他家的润饼只用海蛎、豆干、蔬菜三种咸馅,甜料仅限微量花生粉。"甜多了盖过鲜味,"黄老伯固执地说,"这是从我阿公1928年开店就定下的规矩。"
年轻一代却偏爱创新的甜派组合。西街网红店"润饼嫂"推出的芒果冰淇淋润饼,用本地芒果丁搭配香草冰淇淋,外面裹着现做的饼皮,成了游客必打卡的网红款。"刚开始老顾客骂我离经叛道,"店主林嫂笑着说,"现在他们自己也会加一勺蜂蜜了。"
实际上最地道的吃法是"甜咸交织"。我在泉州民俗专家陈老师家吃过最正宗的润饼:先铺一层咸馅,中间划一道"楚河汉界",另一边放花生糖和冬瓜糖,卷起来时两种口味慢慢融合。"这像极了泉州人的处世哲学,"陈老师说,"既能坚守传统,又懂得包容新事物。"
如今的泉州润饼,正在焕发新的生机。在华侨大学的创业园里,几个年轻人开了家"润饼实验室",用分子料理手法解构传统味道:将海蛎做成泡沫,把花生糖制成脆脆的糖片,甚至用可食用墨水在饼皮上印开元寺图案。"我们想让年轻人重新认识润饼,"创始人小李说,"但底线是不用预制馅料,饼皮必须手工现做。"
高端餐厅也在演绎润饼新形态。富临皇宫的"官府润饼",用鲍鱼、辽参、鱼翅做馅料,搭配陈年花雕酒啫喱,让家常小吃登上了宴席。而街头摊的"草根创新"同样精彩——加一根油条增加脆感,抹一勺沙茶酱增添南洋风味,甚至裹入土笋冻的大胆尝试。
这些创新并未动摇传统的根基。在泉州浮桥的老菜场,每天清晨仍有十几个摊位卖着传统润饼菜。78岁的吴阿婆守着摊位50年,她的菜丝永远切得最细,海蛎煎火候掌握得最精准。"年轻人爱新鲜,但清明节祭祖,他们还是会来我这买传统馅料,"阿婆的笑容里藏着笃定,"老味道,丢不掉。"
去年冬至,我在泉州朋友家过冬至。闽南有"冬节不回家无祖"的说法,偌大的客厅里挤了三代人。朋友的阿公坐在主位,颤巍巍地包着润饼,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却能将饼皮卷得完美无缺。"做人就像包润饼,"老人忽然开口,"要包容百味,才能成其大。"
这话让我想起泉州这座城市的特质。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它曾包容过阿拉伯商人的香料、波斯的织物、印度的佛教,就像润饼包容着山海间的种种滋味。如今漫步泉州古城,既能在清净寺看到伊斯兰建筑的穹顶,又能在开元寺见到印度教的石柱,不同文化在这里和谐共生,恰如润饼里甜与咸的完美平衡。
离开泉州那日,我又去了林阿婆的润饼摊。她正在教一个金发碧眼的留学生包润饼,小姑娘笨手笨脚地把馅料撒了一地,阿婆也不恼,只是笑着说:"慢慢来,多包几次就会了。"阳光下,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和年轻白皙的手一起握着润饼,薄如蝉翼的饼皮里,裹着的不仅是泉州的山海滋味,更是一座古城绵延千年的包容与智慧。
咬下最后一口润饼,海蛎的鲜、豆干的香、花生糖的甜在口中慢慢化开,忽然明白:所谓"润",不仅是饼皮的质感,更是泉州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温润、圆融,又充满生生不息的力量。就像那代代相传的饼皮手艺,在时光流转中,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本真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