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季后,便不再做饭了。
烈日炎炎,再过一段时间,连外出吃饭或外卖的思虑都省却。好在工作室的街道对面有家国有企业的食堂,十分懒怠时,晚饭可一并在他家食堂解决。
在食堂用晚餐的人不多,城市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以晚餐开始的夜晚,是和家人难得的灯火可亲时间。这样一说,倒显得一个人的晚餐难免凄清。再一环顾,晚餐时的食堂空空荡荡,大部分是要值夜的保安。打饭阿姨大概难得见到来用晚餐的独自的女孩子,次次把菜和饭都打得堆尖儿,疑有“努力加餐饭”的温柔与宽慰。
其实一个人的晚餐也好享受。立秋后,浙江海域开渔,蟹肥膏厚。周末清闲的夜晚,和他地的年长的朋友大朵在各自的城市买了蟹,入锅清蒸,简便省力。待到慢慢坐在桌前用筷子剔肉时,夜幕已垂到窗前。大朵在温州瓯江,她说,倒了两杯酒,吃完了蟹,酒却忘了喝。
小区的水景打开,哗然的水声响在窗外的暗淡夜色中,令人思念家中对面山崖上雨季的瀑布。白瀑如练,响彻天地。
有一户人家的后院,正对着这瀑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在后院搭了简易的棚子,搬出了八仙桌、长条椅,对着这瀑布吃饭。春水多时,瀑布的山崖间云雾腾挪。前院倒荒废了,女主人偶然间自学了理发,信得过的邻人,便坐在一张老式靠背椅上,对着院子外的马路,任女主人用推刀慢慢将花白的头发推散在地。这样的好处,是可以看看马路上来往的行人,随时同相识的人打招呼,对方不慌不忙时,甚至停下来聊了会儿天。
那时,我和父亲、母亲常在晚饭后去串门,我一度觉得这是远近最好的饭厅。有时去得早,男女主人正在默默吃饭。有时去得晚,男主人坐在后院昏黄的灯光下,鼓捣捡来的破旧电器,录音机、电饭煲、电风扇……枯水期时,瀑布声变得纤弱遥远,只有夜色里的黑影幢幢,显得幽深莫测。莫测的当然还有命运,男主人后来因病逝世,女主人大约独自对着这瀑布吃了不少顿孤单的晚饭。
在山中,独自吃饭的人不算多,大多是这样寡居的人。饶是如此,一日三餐的炊烟,也仍在各家深色鱼鳞的瓦背上袅袅升起。母亲说,无论如何,三餐要准点,饭总要吃的。山民有种近乎愚钝的坚韧,只要好好吃饭,吃饱了一样过下去。她和许多人一样,曾给那寡居的女人送去粽子、艾粿、甜糕。
这户人家对面的单身汉倒惯于独自吃饭。这个六十岁的单身汉,缺一只小臂,是年轻时冒险贪玩的结果,用一种小型炸药炸鱼。他的屋子,沿路一个小小的水泥盒子,最早是爿小卖部,曾是我六七岁时最向往的去处。一旁的小学被取缔后,他就关了小卖部,飘荡到城市谋生去了。一晃三十年过去,近年回到小屋,说是回来养老。他把小屋用高柜和布帘隔成两半,一半用作起居,一半用作厨房。
我时常想问他是如何用一只小臂切肉的。他的饭好像永远比我们早,常常我们菜才上桌,他已闲庭信步来串门,报着自给自足的菜名。噢,还有酒。他说,小酒咪咪,一派爽快。独自吃饭不冷清吗?他大惊,吃了几十年,自在得很。
是什么时候慢慢习惯了独自吃饭?幼时家族成员集聚,热闹非凡,逢年过节时,母亲要做出好几大桌的吃食。那些温暖的时刻,好像总藏在人声鼎沸里。一个人在杭州却不一样,多期望一个人独处,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去江边吹风,好像都是忙碌都市中不可多得的寂静时刻。也许它们令我想起山中的寂静,寂静的山崖、寂静的河床、寂静的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