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整理老房子,在衣柜最底层摸到一个铁盒,锈迹沿着边缘爬了半圈,打开时里面还裹着两层牛皮纸,剥开是几颗化了又硬的水果糖,糖纸皱得像外婆晚年的手背。那一刻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把别人送的点心、走亲戚带回来的水果,都塞进这个铁盒里,锁在衣柜深处,等我周末去了才肯拿出来。其实哪是什么稀罕物呢?不过是普通的桃酥、掉了皮的苹果,可外婆总说 “我不爱吃甜的”“这水果太酸,你年轻娃子吃刚好”。有次我趁她做饭,偷偷打开铁盒,发现里面有块发霉的蛋糕,边缘都长了绿毛,却还被小心地放在最上面。后来才知道,那是舅舅从外地带回来的,她舍不得吃,想等我放暑假回来,结果忘了时间。我当时还笑她糊涂,现在想起来,眼睛倒先酸了。
这种 “把好的留着” 的习惯,好像是老一辈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前阵子看一本民国时期的家庭回忆录,里面写着北平城里的普通妇人,买块布料要攒三个月,做了新衣先给丈夫孩子穿,自己依旧穿打补丁的旧衣;冬天买斤糖炒栗子,揣在怀里捂热了,回家分给孩子,自己只尝一颗碎渣,还说 “栗子太干,我咽不下”。突然觉得,外婆的铁盒和几十年前北平妇人怀里的栗子,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 那是物质匮乏年代里,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爱。
我小时候总嫌外婆 “抠门”。她买菜要在菜市场绕三圈,挑最便宜的尾货;洗衣服的水要留着冲厕所;连我用过的作业本,她都要裁成小纸片当草稿纸。可每当我生病,她却能毫不犹豫地掏出攒了很久的钱,带我去医院,还买当时最昂贵的罐头。有次我得了肺炎,住了一周院,她每天提着保温桶来,里面是熬得浓稠的鸡汤,上面飘着一层油花。我问她怎么自己不喝,她坐在床边剥橘子,说 “我在家喝了,你舅今天杀了鸡,给我盛了一大碗”。后来才从舅舅嘴里知道,那只鸡是外婆养了半年的老母鸡,本来想留着过年,我生病后立刻杀了,她自己一口汤都没舍得喝,每天就啃点馒头就咸菜。
现在想想,老一辈的爱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的。他们不会说 “我喜欢你”“我想你”,只会用行动一点点攒起来。就像我外婆,她不会用智能手机,却会让邻居帮忙存我的照片,贴在床头;她记不住复杂的菜谱,却能准确说出我爱吃的菜,每次我去都提前半天开始准备;她甚至不知道 “仪式感” 是什么,却会在我生日那天,煮两个鸡蛋,在蛋壳上画歪歪扭扭的笑脸。
之前去博物馆,看到一件五十年代的搪瓷缸,缸身上印着 “劳动最光荣”,旁边的介绍写着,这是当时一位母亲送给儿子的参军礼物,里面总装着母亲做的腌菜,儿子带在身边四年,缸底都磨出了痕迹。看着那个搪瓷缸,我突然想起外婆的铁盒,它们都是时光里的容器,装着最朴素的牵挂。那个年代的人们,经历过饥荒,受过苦,所以更懂得珍惜,也更懂得把仅有的好东西留给最亲近的人。这种爱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致的包装,却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生活的土壤里,沉默却坚定。
外婆走的那年,我在外地读大学,赶回来时只看到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没有水果糖,只有一张她用铅笔写的字条,字歪歪扭扭的,写着 “我娃爱吃的桃酥,在橱柜第二层”。后来我在橱柜里找到了那包桃酥,已经过期了,可我还是吃了一块,甜得发苦,就像她的爱,带着岁月的涩,却又让人舍不得放下。
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次买了好吃的,总会下意识地留一份,想等孩子回来一起吃。这时才明白,外婆当年的 “舍不得”,不是小气,而是把最好的时光和心意,都攒着留给最爱的人。这种爱,穿过民国的北平,走过五十年代的街头,一直延续到现在,没有因为物质的丰富而减少,反而像陈酒一样,越品越浓。
有时候看着孩子吃零食的样子,会想起外婆,想起那个铁盒,想起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我回家的模样。她从来没说过爱我,可她的爱,却藏在每一颗水果糖里,每一碗鸡汤里,每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里。这种实在的爱,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因为它就藏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藏在一辈又一辈的传承里,安静而温暖地,陪伴我们走过漫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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