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的雨说来就来。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泉州西街,转眼就被雨帘罩住了。我躲进骑楼下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门口只摆着个铁皮炉子,炉上的平底铁锅嗞嗞作响。
“躲雨?”系着蓝布围裙的阿嬷抬起头,手里铁铲翻飞,“正好,这一锅快好了。”
铁锅里,海蛎在热油中微微蜷缩,边缘泛起金黄。地瓜粉浆裹着青蒜段,在锅底铺开成圆饼状。阿嬷单手磕了个鸡蛋,蛋液“刺啦”一声淋上去,瞬间凝固成网,把海蛎、粉浆、青蒜兜在一起。
“泉州人的海蛎煎,不能太厚,不能太薄。”阿嬷手腕一抖,整张饼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回锅里,“厚了腻,薄了碎。要像咱们闽南话——软中带硬,柔中有骨。”
香气炸开了。是海的味道,混着蛋香、蒜香,还有地瓜粉煎焦后特有的焦香。雨打骑楼瓦当的叮咚声里,这香气格外诱人。
“坐。”阿嬷铲起海蛎煎,装进白瓷盘,又舀了一碟深红色的酱,“甜辣酱,自己熬的。海蛎煎要配这个,才对味。”
我坐下。海蛎煎的边沿煎得酥脆,中间软糯。海蛎饱满如珍珠,咬下去会爆汁,鲜甜直冲脑门。地瓜粉煎出的部分外脆内Q,青蒜解了腥,添了香。蘸一点甜辣酱——甜先来,辣后至,把海的鲜味一下子托高了三个调。
“好吃吧?”阿嬷在我对面坐下,擦着手,“这海蛎是早上才从蟳埔挖的,还带着海水的咸味。”
这时我才注意到,阿嬷的耳垂上戴着小小的丁香环——那是蟳埔女特有的装扮。她们是闽南海的女儿,世代以海为田。
“我十六岁就开始煎海蛎煎。”阿嬷望着门外的雨,“那时候西街还没这么热闹,我推着车在路口卖。五分钱一盘,学生放学都来买。”
雨小了些,客人多了起来。有附近的居民撑着伞来买,有游客循着香味找来。阿嬷起身回到炉前,一锅接一锅地煎。她的手势已成肌肉记忆——倒油、下海蛎、泼粉浆、打鸡蛋、翻面、起锅。行云流水,像在跳一支独舞。
一位穿花衬衫的老伯走进来,熟门熟路地坐下:“阿月,老样子。”
“知道,少油多蒜嘛。”阿嬷头也不回。
老伯转向我:“我吃她做的海蛎煎四十年了。从她推车卖到现在开店,从黑发吃到白头。”
四十年?我算了下,那阿嬷该有近六十了。可她动作利落,看着最多五十。
“她不肯退休。”老伯压低声音,“儿子在厦门开公司,要接她去享福。她去了三个月,跑回来了。说高楼里闻不到海风,睡不着觉。”
海蛎煎上桌了。老伯先闻了闻,点点头:“今天的海蛎好,有冬至前的肥美。”
“冬至前的海蛎最补。”阿嬷端着自己的盘子过来坐下,“老闽南人说,一粒海蛎三滴血。孕妇要吃,孩子要吃,男人出海前也要吃——补气力,壮筋骨。”
我们聊了起来。阿嬷说,她娘家在蟳埔,祖辈都是讨海的。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凌晨三点去滩涂挖海蛎。退潮后的滩涂上,海蛎密密麻麻附在石头上,要用特制的蛎铲才能撬下来。
“挖海蛎是苦活。”阿嬷伸手给我看——虎口处有道深深的疤痕,“被蛎壳划的,差点割到筋。但那时候不觉得苦,挖一筐海蛎,能换三斤米,全家能吃两天。”
她说,闽南人吃海蛎煎,吃的不是一道菜,是记忆。是阿公出海前,阿嬷煎的那盘“平安煎”;是孩子考试前,母亲做的“聪明煎”;是除夕夜团圆饭上,必不可少的“年年有余煎”。
雨彻底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西街的老房子染成金色。阿嬷的孙子跑进来,约莫七八岁,书包还没放下就喊:“阿嬷,我饿了!”
“作业写完了没?”
“写完了!”孩子凑到炉边,“阿嬷,教我煎海蛎煎。”
阿嬷笑了,让他洗手,站到小凳上。她握着孩子的手,教他倒粉浆:“要转着圈倒,这样才圆。”教他翻面:“手腕要用巧劲,不能蛮力。”
孩子认真学着,小脸被炉火映得通红。虽然动作生疏,但那份专注,让人动容。
“我孙子是第五代了。”阿嬷对我说,“我太奶奶推车卖,我奶奶摆摊卖,我妈妈开店卖,到我。以后……”她看着孙子,眼里有光。
老伯吃完最后一口,满足地叹气:“阿月,你说咱们闽南人为什么这么爱海蛎煎?”
阿嬷想了想:“因为海蛎是海里最贱的东西,到处都是。但咱们把它变成了宝贝。”她指着铁锅,“你看,海蛎、地瓜粉、鸡蛋、青蒜,哪样不是便宜的?可合在一起,就是让人想一辈子的味道。”
“还有,”老伯补充,“海蛎煎要趁热吃,凉了就走味。像咱们闽南人——活在当下,热热乎乎。”
夜幕降临,西街的灯笼亮起来了。我要走了,阿嬷用油纸包了块海蛎煎:“路上吃,凉了也好吃。”
走出骑楼,晚风带来海的气息。我打开油纸,海蛎煎还温着。咬一口,忽然懂得——这哪里只是一道小吃?
它是闽南人面对大海的生存智慧:把最普通的食材,变成滋养生命的滋味。
它是代代相传的无声语言:阿嬷教给孙子的,不只是翻锅的技巧,更是对生活的热忱。
它是漂泊者怀里的故乡:无论走多远,只要铁锅嗞嗞响起,只要海蛎的鲜甜在舌尖化开,就知道回家了。
下次有人问我什么是闽南的味道,我会说:去泉州西街,找一个下雨天。听雨打骑楼,看一位戴丁香环的阿嬷,如何在铁锅上让一粒粒海蛎起舞。
那舞蹈里有海的潮汐,有岁月的温度,有一个民族向海而生、化平凡为神奇的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