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山西是中国名酒渊薮，在酒界享有盛誉，从发酵酒到蒸馏酒，还包括传统果酒、葡萄酒、露酒，都曾占据历史上的顶端位置，尤其是历代文人墨客为山西名酒书写的诗词歌赋，最是珠玑闪耀，琳琅满目，给中华酒文化增添了绚丽的色彩。王赛时先生潜心研究中国名酒历史已有多年，现将山西历史名酒的发掘成果陆续分享给大家。

作者：王赛时

中国历朝历代都热衷于排列美酒次序，排名第一肯定是其至高评价。在大明王朝，山西襄陵酒获得了“天下第一”的美誉。

襄陵为古县，西汉始置，隶属于河东郡，魏晋以后隶属于平阳郡，所以，襄陵又有“平阳襄陵”之称。襄陵县治几经迁徙，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移治于晋桥，即今襄陵镇。1954年，襄陵县与汾城县合并为襄汾县, 隶属于临汾市。古老的襄陵酒，就出产在由县改镇的这片区域。

雍正《襄陵县志》卷一图考绘制的襄陵县区图

一、襄陵是酿酒巨匠刘白堕的故乡

北朝时代的河东郡出了一名享誉中华的酿酒巨匠，名字叫刘白堕，历史名酝如河东酒、桑落酒、鹤觞酒、擒奸酒、洛阳酒，皆因刘白堕的酿造而出名，“河东酒工”一词，也因刘白堕的出现而化作中国酿酒技术的顶尖称呼。你可知道，刘白堕的祖籍在古老的襄陵县。

在襄陵的地方志中，提及酿酒，都会追溯到刘白堕的家乡。光绪刊本《襄陵县志》卷十二《土产》记述说：“襄陵酒，始于古刘白堕。白堕襄陵人，六月以瓮酒曝日中，经旬味不动而愈香美，朝士千里相馈，号曰鹤觞，一名骑驴酒。至今称之。”虽然这段史料的大部分内容出自北魏杨衔之的《洛阳伽蓝记》，但关键点是记载了刘白堕是襄陵人。而后民国十二年刊行的《襄陵县志》仍然照搬了这条记载。清人范鹤年《鹤觞行》诗注特别强调：“襄陵刘白堕善酿酒，名鹤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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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襄陵境内，刘白堕被尊捧为酒界的神灵代表，刘姓家族更会以此为骄傲，外来人士与当地刘姓交往，如果赞美其世家，一定会搬出刘白堕的名字，视其为祖上荣华。清初诗坛六大家之一的查慎行在与刘大山的诗酒唱和之中，就说道：“诗酒刘家代有人，不烦事事乞诸邻。篇章分得随州派，酿法争传白堕神。”古老的襄陵，诞生了刘白堕这样的酿酒创始人，很早就获得了酿造基因。

雍正《襄陵县志》封面

二、襄陵酒在明朝魅力四射

明朝时期，山西的黄酒生产上升到巅峰状态，涌现出诸多名酒，在华夏酒界名声大噪，在此之间，襄陵酒异军突起，抢到了冠冕位置，也由此获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

有明一代，涉及名酒品评的文献，都会提到“襄陵酒”。托名元朝宋伯仁的《酒小史》是一篇很重要的古文献，实际成书却在明代，并非元人所著。这篇文献中记载了“平阳襄陵酒”，与各地名酒并列。徐渭写过一首五言律诗《酒三品》，诗题中曾标注：“酒三品，曰桑落、襄陵、羊羔。”谢肇淛在《五杂俎》中排列名酒，同样有襄陵酒的头衔。万历时期的著名学者顾起元品评各地美酒，就曾因为没有喝过“山西之襄陵酒”而感到遗憾。清初宋起凤在《稗说》中介绍北方各地名酒，突出记载的是“襄陵之羊羔酒”，可见襄陵宝地，不但出产黄酒，也出产配制酒。

明代襄陵境内，很多人都挑着美酒

明朝的品酒家曾把襄陵酒推到最高的境地，给其带上榜首头衔。正德、嘉靖两朝历任科举主考官的顾清就是一个著名的品酒家，他特意把襄陵酒放在最高的酒界位置，所著《傍秋亭杂记》评论说： “天下之酒，自内发外……山西之襄陵为最。”同时追述说：“襄陵十年前始入京，据所见当为第一。”明代后期的文学家宋懋澄《九钥集•瞻途纪闻》记述说：“世传王元美先生品襄陵酒第一。”王元美即王世贞，是一位大学者，他的评价很有分量。这些重要人物给予襄陵酒“为最”“第一”的评价，应该说定位甚高。

明代品酒图

围绕着襄陵酒的“第一”位置，学者们还曾展开一场高规格的学术讨论。正德年间，以内阁首辅李东阳为首的大学士们聚集在一起喝襄陵酒，由此引发学术议题。著名品酒家顾清记述了当时的场面，并将争辩过程记录在《东江家藏集》。顾清记述了当时“众以襄陵为当时第一”的讨论结果，并为这次的品鉴会写下两首诗，其一云：“江湖无地着心宽，梦里尊前一笑欢。来晩尚余三日恨，春风只得半醒看。”其二云：“黄阁归来绿野宽，诸生时得奉清欢。吴泉晋水皆名胜，正要先生次第看。”尽管现场也有人推崇镇江五加皮酒等酒品，但最终的评论结果，终究是襄陵酒占据第一位。刘龙《故人寄襄陵酒》诗注所言“正德初，西涯当国，邃老柄铨二公尝评此酒为天下第一”，也是对这次品评结果的追述。西涯，指李东阳。

三、襄陵酒的高端品质

襄陵酒属于一种高品质的黄酒。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评说了这种黄酒的特征：“襄陵酒出平阳襄陵县，色黄白，香酽。”宋懋澄《九钥集•瞻途纪闻》也曾点明襄陵酒“甚浓，才倾一盏便醺”的内涵风格。二人评说的都是襄陵酒“酽”和“浓”的优势。也有人评论襄陵酒的甜度，如汪价《郏酒》就提出了“襄酒太甜，郏酒太酽”的看法。从古人的记述中，我们可以得知，襄陵酒为黄白颜色，酒体醇厚，香气馥郁，并且具有黄酒所能达到的最高酒精度，这样的指标，放到今天，也能进入黄酒的最高境界。

明代的制曲工艺图

襄陵酒崭露头角之后，声誉雀起，受到酒界行家的推崇。刘龙《故人寄襄陵酒》诗注云：“襄陵酒美，人皆知之。第以山路险阻，难以达于京师，故缙绅非宦游晋中者，鲜得尝其风味。”在明朝，襄陵酒从一隅僻壤而传遍北国，其知名度越来越高，闻名而索酒者遍布驿途，致使当地官吏不得不加大索取力度，以致造成酒户的沉重负担。明人吕楠曾记载襄陵知县胡汝楫的政绩，说道：“襄陵素苦酒害，君悉罢诸酒户，惟后厅造酒数瓮，以应求者。”事见《泾野先生文集》。看来，襄陵地区酿出好酒，也同时苦于应酬。

由于襄陵酒品质超群，其酿造工艺便为酒业人士所探究。后来人们发现，襄陵酿酒以治曲精良为前提，高效力的酒曲保证了襄陵酒的顺利酿造。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二五提示说：“山西襄陵酒、蓟州薏苡酒皆清冽，但麴中亦有药物。”酒曲中掺入中草药，一是为了增强曲母的酵力，二来也可以增加个性风味，这是黄酒酿造的绝妙手段。汤显祖《看踏麴》诗就曾咏及襄陵的制曲场面，诗云：“系马慵汝笑有无，强将人当酒家胡。晴来正踏襄陵麴，石蜜红椒色味殊。”

襄陵造酒技术的先进和完备，引来很多求艺者。各地酿酒家都喜欢采用襄陵酒法酝酿，以期提高酒质。明人李濂收到其弟李洛送来的“襄陵酒方”，如法酿造，获得很好的效果。他为此专门写诗纪咏，诗题为《弟洛为猗氏学谕以襄陵酒方见示如法酿造良佳赋此答意》，诗云：“襄陵自昔称名酒，猗氏于今得秘方。传示故园知汝意，酿成新味与谁尝。金盘滴露冷冷白，玉碗浮春冉冉香。倚瓮题诗寄吾弟，西斋风雨忆联床。”顾清也曾按照襄陵酒法从事酿造，获得成功，他在《傍秋亭杂记》记载说：“予尝以乡法酿于京师，既佳甚，人以为类襄陵云。”

明代的酿酒工艺图

正是如此，延及明清两代，全国许多地区都从襄陵引进酿酒法，在当地开酿美酒，由此引发连锁效应，致使襄陵酒誉满华夏，遍地开花。

河南出产的郏酒，出产于郏县，实际上就是河南版的襄陵酒。据《汝州物产考》记载：郏县采用了山西名酝襄陵酒的酿造方法，还曾直接使用“襄陵酒”为名号，用以扩大销售。雍正《河南通志》就记载说：“郏酒，一名襄陵，酒出郏县。”明末清初的学者汪价在《郏酒》中有这样一段评述：“郏酒一名襄陵，邑人董琦宦游其处，得其方，郏于是乎有襄陵矣，凡宴享馈遗所必需。”《汝州物产考》说郏酒：“酒，郏酒一名襄陵酒，乡先生董公令襄陵日得其法，故郏人作之，往来问遣，用以为礼。”郏县人董琦从襄陵引入酿酒技术，有效提升了家乡的酒品质。曾几何时，郏县出产的襄陵酒披锦戴花，显耀于中原。

在江南地区，松江酒原本不出名，经过高端人士的抬举，方才名声高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内阁首辅李东阳曾经喝过松江酒，并为之作诗二首，顿时让松江酒身价倍增，步入了高端黄酒的行列，“人以为类襄陵云。”看来，松江酒平步青云，能向襄陵酒靠近，依靠的是高官显贵的扶持。这也说明，当时的优质黄酒都在比拟襄陵酒。

应该说，明朝是北派黄酒最灿烂的时段，也是襄陵酒最辉煌的时期。社会需求的全力簇拥，显贵文人的重点追捧，伴之本身精湛无比的酿造技艺，襄陵酒一度站在了中华酿酒的最高峰。清朝中期以后，烧酒行业高速发展，黄酒产业逐渐萎缩，作为发酵酒精英的襄陵酒不得不改变自身的历史舵轮，向蒸馏酒产业转行，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襄陵酒都已经是白酒产品了。然而襄陵酒的古老魅力还在延续，除了山西襄汾县的产地之外，四川成都也持有“襄陵酒”的企业名称，与山西名酝遥相对应，共争辉泽。古老的襄陵酒就是这样薪火相传。

作者简介：王赛时，中国酒史学家，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著有《中国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