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饭店吃了30年,还想吃,应该是真好。
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如此,女儿从美国回到南京,刚下高铁第一站去的就是大牌档。那是乡愁,那是记忆,那是时间。她担心家乡的味道变了,可南京大牌档依然如故,她觉得故乡真亲,故乡的美食真好。
据说开饭店有个七年理论,一家饭店如果坚持了七年,基本不会垮了。就像婚姻也有个七年之说,一个家庭经过七年的风雨基本不会散了。开饭店其实也是饭店与顾客磨合的过程,而南京大牌档我居然吃了30年之久,从南京吃到北京。我早就想写写它,但担心有做广告嫌疑,要申明,我就是一名普通顾客,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时间是1995年,那时我们喜欢在苏童的那个小阁楼上搓搓麻将,牌局完了就去周围找家饭店吃晚饭,但很少有愿意再去吃的。那天中午,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制片人闫导找我们做一个《牡丹》的节目,录完片子,想找一家饭店用餐,出门发现,对面新开了一家店。起初我们以为是写错了,大排档为什么要写作大牌档?后来发现是故意为之,大牌的档和大的排档应该是有区别的。都说新开的饭店总是会讲究几天的,我们就去尝鲜了。没想到,“一见钟情”,一连去吃了几天。
大牌档最早设在洪武北路的一家仓库里,这家仓库先后做过服装店、鞋店,还做过化妆品批发,但生意都没有持久下去。这一天,原来“鞋宫”的牌子突然换成了“南京大牌档”,自此生意火爆。
那时候还没流行“沉浸式”消费,而这里率先尝试,未进门,先闻声。穿长衫的堂倌立在门外,见客来,便拖长了调子吆喝一声:“二位——里——面——请——哟!”这声调不像喊,倒像唱,带着些江南的糯,又掺了点江北的爽利,尾音悠悠地往上扬,像把钩子,轻轻巧巧就把人勾进了另一个年月。店里是另一番天地。楹联灯幌,一色的昏黄;灰砖木窗,沉淀着旧影。八仙桌、长条凳,挤挤挨挨,人声嘈嘈,却不觉烦嚣。顶上悬着好些黄澄澄的灯笼,光晕暖暖地洒下来,笼着桌上的杯盘碗盏,也笼着食客们油光光的笑脸。墙角倚着块匾额,据说是从民间淘换来的老物件,木纹里都藏着故事。
偶一抬头,还能瞧见戏台上坐着一男一女,抱着三弦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评弹,那吴侬软语,像给这满堂的热气罩上了一层纱,一般人也听不真切,反倒添了几分恍惚。
环境和氛围都是外在的,关键还是菜品。古法糖芋苗,暗红的汤羹浓稠得像玛瑙,里头卧着煮得酥烂的芋苗,勺尖一碰,便颤巍巍的。桂花糖的香是先钻进鼻子里的,一口下去,甜得正正好,是那种老南京秋天街头,小伢子们攥着零钱眼巴巴盼着的滋味。跑堂的说,这芋苗非得用特制的桂花糖浆慢熬,火候到了,才有这般色泽光亮、酥软甜腻的意境。
天王烤鸭包则是南北混搭。这小笼汤包,皮子极薄,能瞧见里头晃荡的汤汁,真如梁实秋在《汤包》里写的一样,“抓住包子的褶皱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可内馅儿却不是寻常的猪肉,竟是烤鸭肉。一口咬开,鸭油的荤香混着鲜甜的卤汁涌入口中,是烤鸭的香,又是汤包的鲜,两下里一撞,撞出个新巧别致,难怪能登上“中华名小吃”的榜单。
硕大的清蒸狮子头安安稳稳地坐在清汤里,旁边衬着几叶青菜,模样素净。用勺子轻轻一碰,那肉团便“颤颤巍巍,吹弹可破”似的。送入嘴里,当真就化开了,肥而不腻,鲜味是文火慢炖了六个时辰才浸透进去的,是份不急不躁的厚道。
我们和各路的朋友连吃了几天,过了一周,闫导又打电话给我和苏童,说请我们吃南京大牌档。原来他回去和新婚妻子讲了,妻子就把新婚旅行地点定在南京,而且,第一顿就在大牌档。
到了北京之后,一直想念它家的味道,没想到多年之后,大约是2015年,大牌档在工体三三开了一家。我一开始有些怀疑,很多美食换了地方会“变味”,有原材料的问题,还有水的问题,还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很多在原产地很受欢迎的美食换了地方,当地人不一定接受),但这家居然完美地再现了当年的美味,我感动得不知怎么表达,就不断请朋友吃,向朋友推荐。现在北京有了十余家连锁店,遍布东南西北。这当然不是我推荐的功劳,而是它自身菜品受到了顾客的喜爱。美食的产生,是老百姓用嘴巴投票的结果。
有一次我请时任《花城》主编的朱燕玲在北京吃南京大牌档,吃完,她激动地说,要是广州也有就好了。过了不久,她告诉我,广州也开了。语气很兴奋,很自豪。这位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广州的南京姑娘,能随时随地吃到家乡的美食,不仅解乡愁,也为家乡的美食能在最能吃最会吃的广州站稳脚跟而自豪。
有趣的是,当年在洪武北路当领班的小姑娘孟凡,闫导私下悄悄称她是江南版的巩俐。20年之后,我们居然在北京的店相遇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王老师没变啊。我也一眼认出孟凡,虽然小姑娘变成了总经理,但气质和模样没有变。故人相见,甚是欣喜。可孟凡告诉我,北京这边开拓成功了,她很快就要离开了。过几天她要出国了,要陪孩子去加拿大念书了。
大洋彼岸有大牌档吗?也许有,也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