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培

来源：中国民族报

当阳光送来暖意，田间的豌豆苗汲足春水，便铆足劲儿地分蘖发芽，茁壮成长。嫩绿盈盈的豌豆尖在春风中摩肩接踵，你挽着我的茎，我扶着你的叶，齐齐向着阳光伸展。卵形的叶片清透如翡翠，茎上抽出纤细蜿蜒的嫩须，像孩童的手指，紧紧抓住竹架或草绳，一步步向上攀爬。

最鲜嫩的部分总是立在植株顶端，几片玲珑小叶托起一枝细芽，叶脉如透明的网，将生命的活力传递到每一个角落。那嫩芽宛如一个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天空，也指向希望。伸手用指腹轻轻托住茎部，稍一使力，“啪”的一声清响，带着晨露的豌豆尖便落入掌心，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水，散发着青草般的香气。

豌豆尖见风就长，才掐去一茬，不出两三日，新绿又冒出头来，生生不息，总怀着一份“发芽的心情”。整个冬春，它都是农家餐桌上的常客，让清简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

它的鲜美，是能沁入记忆的。儿时，每逢冬末春初，我们下田割草或上山放牧时，总忍不住溜进豌豆地里掐一把嫩尖，直接塞进嘴里。清甜的汁液在齿间迸溅，嘴角染得绿莹莹的，互相指着笑对方是“吃人的小妖怪”。

豌豆尖的吃法颇多，无论做火锅菜、煮粉下面，还是烫作汤肴，都别具清香。吃火锅时用瘦肉、糍粑辣椒、姜蒜做底料，夹上一箸豌豆尖蘸汤，顿觉神清气爽，满嘴生津。最简单的是清炒，大火烧热油锅，将洗净的豌豆尖倒进去，不用其他佐料，只需撒适量盐巴，快速翻炒几下即可装盘。那一盘鲜碧，仿佛把整个春天都端上了桌。

成片的豌豆尖宛如碧绿的翡翠，静静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每一根都带着田间露水与阳光的味道，入口先是脆嫩，继而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开来，这种清甜，含着泥土的醇厚与春风的温柔，让人回味绵长。

仲春，蓝莹莹的天空下，春风若魔幻，艳阳如鼓点，催开了我家菜园里的一畦畦豌豆花。豌豆苗将半人多高的藤蔓伸展在空中，藤蔓缠缠绕绕，密密匝匝，紫红、深红、浅白的豌豆花竞相绽放。微风过处，宛若千万只彩蝶于春风中翩翩起舞，让人神思迷离，眼花缭乱。嗡嗡的蜜蜂萦绕耳畔，空气中挟裹着豌豆花特有的清香直钻肺腑。

穿着花衣裳的女孩们摘下蝴蝶般艳丽的豌豆花，用皮筋捆在发辫末梢。她们嬉笑着走过房前屋后、田塍井边，成了春天里一道道流动的风景。

半个月后，豌豆花凋谢了，嫩生生的豌豆荚就长了出来，它们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枝头，弯如新月，青翠似玉，像极了少女含笑的眉眼。随着节气推移，豆荚渐渐饱满，待到把“绿月亮”撑成“胖月亮”，就可以采摘食用了。

剥开鼓胀的豆荚，一排排亮晶晶、圆溜溜的嫩豆米像粒粒诱人的绿宝石，清炒、烩汤，无不清甜可口。家乡人爱用嫩豆米炒腊肉，腊肉红亮咸香，豆米清甜软糯，恰是春天赠予人间的至味。

汪曾祺先生尤念豌豆粥。他在《豌豆》中写道：“香粳晚米和豌豆一同在铜锅中熬熟，盛出后加洋糖一勺，夏日于柳荫下喝一碗，风味不恶。我离乡五十多年，至今还记得豌豆粥的香味。”寻常食物因浸透了乡愁而愈发醇厚，一碗粥里，盛的竟是半生思念。

从寒冬的豌豆尖到晚春的豌豆荚，一株豌豆便见证了完整的季节轮回。它看过银装素裹，也沐浴过春暖花开。

春末，豌豆的豆蔓渐黄，豆荚也褪去青涩变得浑圆。农人用镰刀将成熟的豌豆齐根割下，捆成把，在地坎上晒数日，再挑到家门口的晒坝里用连枷敲打，金黄的豆粒欢跳着滚出，筛簸扬净后，饱满的豌豆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母亲总会精选最饱满的留作种子，其余的装进坛罐。来客时，炒上一盘香脆的豌豆佐酒。菜园青黄不接时，便抓两把泡发，或生成豆芽，或磨成细粉。这些由豌豆幻化的美食，让我们在平凡岁月里尝到了土地的深情。

若将豌豆的一生比作女子的韶华，那初萌的豌豆尖，便是那清新脱俗的邻家少女，带着一股山野的灵气，宛若一股清流。待长成豌豆苗，则出落得亭亭玉立，是那上得厅堂的大家闺秀，气质卓然。及至结成豌豆，颗粒温润饱满，便宛若一位风韵天成的佳人，于沉静中蕴含着无尽的醇美与韵味。

如今，在我的家乡贵州省六盘水市六枝特区木岗镇，豌豆已发展成为致富产业。连绵山岭间，种满了豌豆。寒冬腊月，一茬茬鲜嫩的豌豆尖被冷链送至大城市，成了市民餐桌上一抹亮眼的春色。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诗经》中的“薇”，正是野豌豆，与今日的豌豆同宗同源。这株身姿曼妙的植物，从泛黄的诗卷中走来，蹚过沧海桑田，穿越千年时光，最终在寻常百姓家扎下根来。它以顽强的生命葳蕤了田野，以恒久的鲜美温润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