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正红

天还未亮透，胶东半岛的渔港已醒了。浪花卷着咸腥扑上岸，木船的“吱呀”摇晃声，混着渔家汉子撒网的吆喝，以及远处盐田蒸腾的白雾，织成了海边独有的晨曲。

齐鲁大地枕山襟海，这片孕育着孔孟之道的土地，同样藏着虾的江湖——自渤海湾蜿蜒至胶州半岛，潮来潮去间，数不清的鲜活生灵在浪花里穿梭，在齐鲁人的灶台上、记忆深处，酿成百般滋味。

清朝郝懿行《记海错》中曾言：“海中有虾，长尺许，大如小儿臂。渔者网得之，两两而合。日干或腌制，货之，谓之对虾。”对虾，又称中国对虾，属十足目对虾科，因售卖时两两成对得名，更暗含齐鲁文化中“成双为美”的传统意趣。作为黄、渤海特有的优质虾种，它生长于寒暖流交汇的海域，汲取海水的咸鲜精华，造就了壳薄肉厚、紧实弹牙的独特口感。

最传统的油焖做法，只需热锅倒油，丢两片老姜，“滋啦”一声，香气便窜了出来。洗净的对虾入锅煎至通红，添料酒、生抽、白糖，加半碗清水，小火慢煨。锅盖掀开的瞬间，“咕嘟”声中，虾身裹着浓稠酱汁，泛着琥珀色的光，甜咸交织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一口咬下去，虾肉弹牙，醇厚酱汁裹着虾的鲜甜，让人忍不住舔手指。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盘藏着女儿童年的糖醋大虾。女儿儿时在饭店尝过一回，便念念不忘。通红油亮的大虾蜷成弯钩，酸甜酱汁裹着酥脆外壳，咬下去“咔嚓”一声，甜味混着醋香，在舌尖炸开。

此后，妻子参照典籍与老菜谱，挑鲜活虾，划开脊背去沙线，裹薄淀粉入油，炸至金红透亮，宛如琥珀。调汁时，白糖与香醋缠绵出浓稠光泽，酥脆的虾下锅，酱汁咕嘟着紧紧抱住虾身。

每当女儿放学，这盘糖醋大虾总让她捧着白米饭大快朵颐，嘴角沾着酱汁，仍不忘赞叹：“妈妈做得最好吃！”

尝罢对虾的醇厚，蛎虾的清鲜同样勾人味蕾。学名鹰爪糙对虾的它离水即死，正因“趁鲜”的苛刻，更显珍贵。

每逢假期回青岛老家，海鲜市场的蛎虾泛着桃红色，虾壳坚硬如鹰爪，是我必购的鲜味。摊主总叮嘱：“煮时莫要多添料！”我照做，有时连水都不放，直接丢进锅。不多时，在锅内蒸汽的“扑扑”跳动声中，虾变成明艳红色。剥开虾皮，天然鲜甜，带着回甘。父亲最爱就着白酒，看虾皮堆成小山，这便是他最惬意的时光。

蛎虾的鲜直白热烈，而虾酱蒸蛋里则藏着岁月沉淀。上世纪70年代，姥姥常从鸡窝取出两个鸡蛋，与鹰爪虾制成的虾酱搅匀上锅。蒸汽“噗噗”顶动锅盖，揭开时，蛋羹表面油光闪烁，嫩滑咸香，混着玉米饼子的粗粝，是我儿时难得的美味记忆。

《随息居饮食谱》言称“名式甚伙，厥味皆鲜”，短短八字，便将虾类丰富的滋味与独特的魅力道尽。竹节虾因外壳斑纹如竹节得名，肉质紧实，源于频繁游动。小妹红丽擅烹，常将其对半剖开，撒蒜末、豆豉清蒸。蒸好淋上“三合油”——花生油、香油、花椒油，“滋啦”一声，蒜香、豉香、油香裹挟着虾的清甜，瞬间四溢。

莱州湾白虾则格外清甜，《随园食单》里写“炒虾可与韭配”，袁枚寥寥数语，点破了白虾与春韭相遇的妙处。壳薄透亮的莱州湾白虾，富含蛋白质，与春日鲜嫩的韭菜同炒最佳。热油爆香蒜末，白虾入锅翻炒，变色后倒入韭菜快炒，加盐，滴香油，清香与鲜甜交融。

鲜虾萝卜丝汤，亦是齐鲁家常美味。虾煎至金黄冒油，加开水煮出奶白浓汤，放入萝卜丝，待萝卜吸饱虾鲜，变得清甜，撒香菜末、胡椒粉，一碗下肚，浑身皆暖。

海捕虾品质上乘，养殖虾经妙手也能化平凡为神奇。鲁北盐田虾生长于高盐度的盐田环境，特殊的盐碱水域与充足光照，使其壳硬肉紧，但鲜味稍淡。春节时，我用盐场粗盐尝试盐焗：大铁锅烧烫，粗盐“沙沙”作响，姜片、花椒入锅，炸开辛香，虾埋入盐堆慢煨。锅内细碎“噼啪”声中，香气溢出，掀开锅盖，虾壳微红，虾肉筋道滑嫩，咸香辛味在舌尖散开，成了年夜饭餐桌上的惊喜。

暮色漫过渤海与黄海的交界线，归港的渔船拉响汽笛，冷藏箱里的鲜虾泛着微光。这些来自大海的鲜味，串起了齐鲁人的三餐四季。从祖辈陶罐里咸香的虾酱，到孩子们舔着糖醋汁的嘴角，虾早已不是简单的食材，它是渔家人清晨撒下的第一网希望，是主妇们灶台前翻飞的锅铲，是全家围坐时最鲜活的谈资。虾的故事，就这样藏在齐鲁人的吆喝声、欢笑声里，化作日子里最踏实的咸鲜，在海风与炊烟中悠悠回荡。

(作者供职于山东某金融单位，为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