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岢岚人

希望我叙述的岢岚就是你熟悉的故乡

如果你不是岢岚人

相信我的岢岚会是你去过或想去的地方

因为，我们都需要一个故乡

油糕的滋味

文 / 沁梅

在晋西北，谁的舌尖上能没有一块油糕的滋味？

这片土地上，常年的风沙为广袤的黄土高原赋予了史诗般的雄浑和厚重，一片片黄土地，用它的博大、坚韧和顽强，养育着生栖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麦子、黍子、谷子、玉米、蚕豆、豌豆、藜麦、高粱等各种杂粮，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着说不上富足，但也丰富而多彩的日子。民以食为天，不同的食物，便也成就了人们不同的性情。

黍子，去皮后是黄米，岢岚人叫软米，是包粽子、做凉糕的主要食材。黄米淘过后磨成面，便是可以用来做油糕的糕面了。糕不像馒头、米饭、莜面，不可能天天吃，一来做起来工序复杂，二来做糕需要大量油，供不起，再者作为主食，也容易吃腻。所以，在吃啥种啥的年代，人们也不会多种，够吃就行。

晋西北各地吃糕的习俗大同小异。在岢岚，吃糕的意义从来不只是吃糕。过年吃糕自不必说，各样年货里不能少了油糕，油糕加饺子，取芝麻开花“节节高”之意，也有高高兴兴、团团圆圆的意思。此外，婚丧嫁娶要吃糕，盖房搬家要吃糕，生日升学要吃糕，毫不夸张地说，在岢岚，一块油糕，见证了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所有重要时刻。而无论多尊贵的客人上门，有油糕粉汤待客便不失为款待。当地有一首歌叫《岢岚山 岢岚人》，歌中唱道：岢岚人迎客不握手，香喷喷的油糕端上来，所言极是。即便是物资丰富的现在，岢岚人在饭店做喜宴，也一定会在上菜前先上一盘油糕，再佐以一盘豆芽粉条，成为前菜、前点，岢岚人称为“衬饭”。席有大小，菜有不同，这“衬饭”却是开席必备，家家一样，没办法，再高档的菜，也无法代替一块油糕在岢岚人心中的地位。

我小的时候吃饭以莜面窝窝山药蛋为主，吃饭少有油水，吃糕便是为数不多的让人从嗅觉到味蕾得到极大满足的时候。吃到一块黄澄澄、香喷喷的糕，需要经过和面、蒸、揣、捏、炸这一系列过程，每个过程都含糊不得。比如蒸糕，要用温水把盆里的面耐心地搓成小颗粒，分量洒入笼屉，待上一层变色了、黏软了，再撒入新一层。这个过程，必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和不好、蒸不好，做出的糕便不筋、不弹。比如“捶糕”，要把蒸熟的糕团放到案板上，拍打、揣压，让面更加光滑、紧实、筋道。“捶”的过程，案板上、手上都蘸上油，面不粘手了，但是会烫手，所以要不断蘸点凉水才能完成。有的家庭主妇也会直接用笼布或塑料袋包上面，在案板上摔打、捶打一会儿，面也就紧实了。再比如炸糕，油温不能太低，否则油会变成泡溢出锅；也不能太高，糕还未待炸好就焦黄了，影响口感。

油糕有枣糕、豆沙糕、山药糕、红糖糕，也有什么也不包的单片糕。岢岚当地用胡麻油炸糕，当锅里的胡麻油开始起泡，大人们把捏好的糕下到锅里，一个个油糕很快便变成金黄，当糕从锅底漂起来、上下都泛起大大小小的金泡泡后就可以捞出来了。吃别的饭，大人们一般会让小孩子“等一等”，等到人齐了再吃，吃糕的时候，却是允许孩子们一出锅就吃，因为刚出锅的油糕外面酥脆，里面黏糯，是最好吃的时候，咬一口，唇齿留香，谁也无法抵挡它的诱惑。

谁家吃糕了，胡麻油的香味飘出家门、飘出小院，溢满整条巷子。岢岚人炸糕不说炸，说“煎糕”，所有进油锅的食物都叫“煎”，煎糕，煎肉，煎鱼；进水里的也不说“煮”，叫“熬”，熬菜，熬粥，熬鱼，熬药。你听，油锅一起，就有鼻子灵的人闻到了那股香味。在吞下口水的时候，不巧就会已经有人给送来一碗糕，还是热乎乎的。是的，岢岚人吃糕的时候绝不只是自家关上门吃，一定会和街坊邻居分享。这送糕的过程，叫“端糕”，一个“端”字，自有一份对邻人的敬重。端，必得挑一个漂亮的碗，把糕一块块摆放好，再撒上白糖。这个任务一般由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去完成，从小到大我没少给人“端糕”。在娘家如此，结婚后更是如此，给人端糕这样的事婆婆都让我去完成，白赚了个好名声。最夸张的一次，我家搬家那天，婆婆做了很多糕，新邻旧居两条巷子里分别有十来户，每家一份，一份7个，粗略统计了一下，那天我这家出那家进一个中午至少送出去150来块油糕，每家收到糕后，必定会往碗里再倒入一点白糖，算作回礼。不是好事成双吗，岢岚人“端糕”为什么是7个？婆婆和妈妈都给不了我一个答案，我想，这个单数，必是为了留有余地，去和邻居家的情意合起来凑成“好事”的吧？老百姓把普通生活中的仪式感，在吃糕、“端糕”的过程中演绎得淋漓尽致。

吃一次糕，往往需要在上午就开始准备，蒸、捶、捏、炸，所以，现在人们更多的时候选择买糕吃，啥时想吃了就买现成的，省时省力，街上卖油糕的铺子前时常有排队等候的顾客。但是，少了做糕、端糕的过程，少了出锅前的那份期待，油糕，便只是成为一次家庭伙食的调剂或应时应节的食品了。仔细想来，那些家里有婆婆妈妈的媳妇、儿女，还会常常吃到自家做的油糕，实在是一件幸事，当珍惜，当感恩。我一直相信，街上那些看起来步履从容、面相和善的女子，无论年长还是年少，一定是能够烹调出这等美味的女子，也一定是在家里得到足够尊重的女子。为了印证这点，我曾有意无意地和几个大姐大妈大婶讨教，不管是否相识，只要说起家乡美食的做法，她们便有说不完的话，给你提出各种自己能够想到的建议和提醒，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言谈间满满的自信让我肃然起敬——这片土地上，正是无数个这样的女子，不厌其烦地用心烹调着各个家庭生活的味道、幸福的味道，烹调着洋溢在这个晋西北小县大街小巷那浓浓的人情味儿啊。

作为一顿饭，只有糕吃，自然是不够的。在岢岚，油糕的标配是粉汤。粉条是岢岚当地的土豆粉，洁白光滑，色泽如玉；汤的口味依个人爱好选择，有羊杂粉汤、鸡肉粉汤、猪肉粉汤，也有加上海带丝、油炸豆腐、豆腐丝等配料的素粉汤，而羊杂粉汤，无疑是大多数岢岚人的最爱。

在岢岚人心里，有一盘金黄的、泡泡一碰就会掉皮的油糕，有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粉汤，有家人的陪伴，这样热气腾腾的生活，便是多数人心中幸福的模样。我想，说油糕的滋味就是幸福生活的滋味，大多数岢岚人是认同的。

不管时代如何发展，那黄澄澄的油糕，将继续见证故乡人的喜乐悲欢或聚首分离，并终将成为沉淀在每个人记忆中的一份永恒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