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徐骏
我的大姑很会做豆干。
从黄豆的挑选到浸泡的时长,从豆浆的过包到点浆的时机,从白坯的切块到卤汁的调配……在江浙豆干的这个标准步骤里,她都十分了然,且颇有心得,毕竟她干了20多年。
打我记事起,大姑给我的印象是高个子大块头,说起话来嗓门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身上总有一股奇怪的香味,这股香味会神奇地让人联想起5CM见方的豆干。大姑常和我说,好侄儿,豆干可是个好东西,好吃又对身体好。
豆干好吃,也要看谁来做、谁来炒。大姑既能做好豆干,也能炒出很好吃的豆干。酱油色的豆干软糯有弹性,切成条后,用青椒和特有的梓桐辣酱炒起来,呈现出一种介于荤素之间的神奇状态。这种状态下,豆干保留了原本风味,辣椒增添了点缀的鲜辣,豆腐的本味在舌尖慢慢释放,加上辣素的刺激和辣酱咸味的辅助,一盘炒豆干我能添好几碗饭。
在我就着豆干大口扒饭的时候,大姑常咧着嘴开心地说,和你爸一样胃口很好,爱吃就多吃点儿。
(一)
大姑并不是天生地就会做豆干。她的名字里有个娣字,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和村里许多同龄人一样,名字有叫招娣、来娣、花娣的,爷爷也没有落俗套,只是在大姑名字中间换了个月字,寓意无外乎希望家里早点添一个弟弟和月亮般的妹妹。
后来,家族添丁,先后有了我爸和小姑,最后又有了叔叔。就在月亮般的妹妹和弟弟都凑齐,而且慢慢长大的时候,大姑出嫁了。
大姑出嫁的地方,离村子12里。在走路还是主要交通方式的年代,这个距离意味着要走2个钟头的山路。爸爸对我说,大姑出嫁的那天,她和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
对大姑而言,离开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从此和最亲的人离开了,是不舍的;以后要成家立业,也让刚懂事的她感到惶惑。对家里三个弟妹而言,大姐嫁那么远,只有逢年过节才能看到,也心有不舍地跟着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爷爷抽着烟,翘着二郎腿,心里盘算着女儿出嫁后家里劳力出工的工分和一家人的口粮。奶奶一边缝着龙凤被褥,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大姑带着简陋的嫁妆到了新家后,发现大姑夫家里也一样得穷。几亩薄地在半山腰,仅有的宅基地在山脚。两口子在家里人的帮衬下,勉强建起了一个房子,说是房子,也就是泥墙加砖砌,外墙很多年都没有粉饰,以至多年以后我看到大姑家的对联总是粘不牢,风一吹就会破掉。我表哥表姐出生后,家就算温馨而完整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就面临着小孩上学的问题。
怎么办呢?两口子一合计,学做起了豆干的生计。两个人摸索着豆干制作的每个流程,很快就精通了。当然一开始也常有黄豆选不好、浸泡时长不够、点浆火候把握不好、卤汁偏咸偏甜等困难,但在两人聪明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面前,这些都被一一克服了。
(二)
小时候暑假,我常在大姑家过,印象中豆干的制作流程快捷便利。大姑会在早上就把黄豆按比例浸泡在水里,直到下午黄豆膨胀开,然后开始用到祖传的石磨开始磨浆。姑父拉磨,大姑有间奏地往磨盘里倒黄豆,碾过的豆子变成生豆浆汇集在石磨下的一只红桶里。
一桶装满后,姑父就把生豆浆倒入纱布里过包,过滤出细腻的豆浆,留下粗粝的豆渣。这个时候基本上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大姑会在灶台里生上火,一个锅里做晚饭,一个锅里准备煮豆浆。我的嘴很馋,一到这个点,就跑去厨房喊大姑想吃豆浆。大姑会用大木勺舀上一瓷碗,然后往豆浆里点上酱油、葱花和辣椒粉,等稍稍凉一会儿,絮状的豆花就好了。
对这个介于豆浆和豆腐之间的中间态食物,我非常喜欢过口的那种鲜香嫩滑的感觉,像是在吃一朵云,也像是在舔一朵咸辣的棉花糖。豆花从食道滑到胃袋后,热乎乎、汗渍渍,像是后山头落日的余晖照着我一般,是写进我身体的漫长记忆。多年以后,当我读到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娜点心,一下就共情到了那种感觉。
煮豆浆后就是加盐卤点浆,点浆后把豆花舀到豆腐箱模具里,包好纱布,盖上模板,最后姑父会搬起一块大青石板进行压榨,挤出多余的水分,压榨好后,白坯豆腐干就做好了。到晚上还有切豆干、煮豆干、卤豆干,一直忙到晚上11点多才休息。而到了凌晨5点,大姑又起床,把凉在竹编篓里的豆干一片片码整齐,十片一摞地放进自行车后座的篮子。姑父会骑着这个载着一家人希望的二八大杠,逐个村子地去叫卖。卖完了才回家,风雨无阻、全年无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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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卖得久了,加上品质出色,十里八乡都记住了大姑家豆干的口味,很多人甚至天天惦记着这一口,镇里的饭店也纷纷来预订。需求量一大,意味着两个人的活就更多了。
豆干的手工工艺流程,决定了这是一项耗时耗力的活儿。精力都在营生上,两个孩子的学习自然是没空顾及到了。好在表哥表姐懂事听话,知道自己家挣钱生活不易,打小就学习优异,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两个孩子上学开销大,高中时成绩也都很好,表姐先考上了淳安中学,姑姑和姑父就努力攒着钱送她去上了高中。高中三年后,紧接着是读大学,花费更大,只能加大豆干的产量,马马虎虎凑够了表姐读书的费用。
眼瞅着表哥也要考高中,成绩非常好,这下可愁坏了两口子。怎么办呢?表哥自小明事理且懂大人心思,明白那个年代读中专不花钱,还能早点参加工作挣钱,于是就和姑姑提出来,不去读高中了,要去四川绵阳读中专去。家里人见这个小男子汉这么坚决,无奈地同意了。表哥就这样错过了高中和大学。
现在回想起这个决定,我都替表哥可惜。但是人生没有回头路,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冥冥之中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就像表姐高中毕业读了师范,现在一所省重点高中教书;表哥中专毕业,先去了水泥厂,然后自主创业,后来生意也干得有声有色。日子,在所有人的努力拼搏中,越过越好了。
(四)
大姑做豆干,一直做到了表哥表姐工作后才停下。村里人说,月娣一家也算是苦出头了,两个孩子这么有出息。大姑不做豆干了,就先跑去义乌给表姐带孩子,接着去龙游给表哥带孩子,然后在表哥的厂房里帮着干活,顺便在厂房周边的田地里,种上玉米、土豆、番薯和蔬菜,养起猪和羊、鸡和鸭,和姑父两个人当起了龙游人。
虽然不做豆干,但是两口子一直闲不住,做这做那非常勤快,很快又在衢州和龙游张罗出一片天地来。但是,那毕竟不是老家啊。
日子一天一天过,手头也宽裕了,两口子和表哥表姐决定把老家的房子拆了重建,他们做这个决定时,就像当初夫妻俩作出决定卖豆干一样,大胆且坚决。
但是建房的过程并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简单。大姑常说,豆干易做,人心难测。因为建房和门口修路的事情,大姑和邻居闹起了矛盾。
大姑实在意难平,见到我就说,村里人怎么这样,原来穷的时候都好好的,现在看我们日子好过了,就处处来刁难。我们家也没得罪他们啊,人心怎么能这样呢?
我说,大姑您也年纪大了,不要和他们吵,公道自在人心,镇里和村里会协调解决好的。
大姑无奈地笑笑说,豆干要做好,豆子浸泡时间一定要足。人心呐,也要日子长了才看得清。
我笑笑不说话,但大姑的比喻我是记得的。
家里的房子终于建好了,四层洋房,门朝东开,大大院子,还有假山和鱼池,房子外立面用瓷砖贴着,丝毫没有当年老房子建好后因为穷对联都贴不上的尴尬,有的是有型气派和鹤立鸡群的样子。我和大姑说,这房子里可再也闻不到豆干香咯。大姑哈哈大笑,侄儿来我炒豆干给你吃,那也是喷香的。她开心得嘴都咧到了耳朵,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填满了她和我的对话。
(五)
今年端午节,我回排岭,听说大姑住院了,我就急急忙忙拎着水果去看她。她见了我就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感冒了半个月都不好,总是咳嗽,这里查了一下又说肺炎。我说,大姑你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看?挂三天针不好就赶紧来大医院看啊。大姑苦笑着说,你哥哥姐姐都在外面忙,不好打搅他们。我说哪有这么说的,你生病总是不好才真打搅他们呢。你快好起来,好起来我去你家吃炒豆干。大姑中气十足地大笑,好,好,我还留了20个土鸡蛋给你们家小不点带去。
端午假期结束回杭后,我听我爸说,大姑烧一直不退,被表姐接到义乌去看了。我心头一紧,但工作忙着也没有多过问。又过了一周,表姐跟我说,大姑烧还是没退,要送到浙一来检查治疗。
住院检查以及等待的时间很长,我下了班就去医院看她。她总是让我回去,别老在医院待着。我说你快好起来,我就不来了。她也隐隐觉得这次烧不退有点不妙,说话中气眼见着慢慢弱了下来。
表哥表姐还有表姐夫分工合作,每人轮流从义乌和衢州来医院照料大姑,老人家很是欣慰,见了我就说,你姐夫真是不错,比你哥你姐都要细心。我笑笑说,我要像姐夫学习。姐夫在一旁客气,哪有哪有,都亏了你才是,联系好了才能这么顺利。大姑使劲地点头,侄儿毕竟是血亲呐。
过了一周,浙一查出的病因是骨结核。她的右肩肿得厉害,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做手术消肿引流,再配合治疗骨结核。手术一做完,大姑就进了ICU,全身浮肿。
医生说手术成功,考虑到病人的内脏环境,这是术后正常现象。幸运的是,大姑坚强地撑了过来,很快转到了普通病房,等着慢慢恢复再出院。我照例空了就去看她,她和表姐说想急着出院。但表姐对我说,大姑总是吃了就吐。我心里发麻,强作镇定地和大姑说,别急别急,你当年做豆干,都知道浸泡时间一定要够,豆干做出来才好吃;身体也是一样,等你能吃下去了,会走路了,再出院好不好?大姑点点头,依旧催促我别在医院多待,早点回家去。
(六)
可能是拗不过大姑的倔脾气,大姑出院了。出院的时候,表哥从衢州把车子开来,接她回义乌表姐那儿养病了。后来我听表姐说,情况并不乐观,在当地又一次住院,又接着是内出血,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家里她自小带大的三个弟妹,都匆匆赶到义乌医院去看她。可惜的是,她躺在ICU病房里,弟妹们的名字,她热情地叫了一辈子的熟悉的名字,却一个都没能叫出来。
我在大姑进ICU的第二周,才去义乌看她。表哥表姐知道大姑疼我,特地让我单独进去见她。我穿好手术服,戴好白口罩,像个做手术的医生一样,走进了ICU病房。我见到了那个在我印象中高大壮实、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叫我名字时后一个字音非常亲切有力的大姑,全身插满了管子,瘦弱地躺在一堆仪器中。
大姑我来看你来啦。大姑,大姑……
我喊她时,应该和小时候喊她时的语气是一样的。只是小时候,我是想起来要吃豆花、炒豆干去喊她,而现在,我想她醒过来,早点好起来。
大姑像是听到了,吃力地点了点头,并用手示意了一下,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大姑在ICU待了长长的半个月后,再也没能醒来。自端午节离开故乡就医之后,她就再也没回过那个散发着豆干香味和灵魂的家。
豆干的制作流程里,有一步是在点浆完成后,需要静置片刻让豆花充分凝结,然后包布、承压。承压时,需要在木板上施加重物,豆花承压的时间更长,压力更大,承压的时间和方法决定了豆干的最终厚度和紧实度。
大姑的一生,是在生活的压力下,努力活出个受人尊敬的样子。这个夏天,虽然她在病魔的折磨下,在生命的终章败下阵来,但并不妨碍她的一辈子展现出坚韧的品格和蓬勃的生命力。和那一片片豆干一样,在承载了泡、磨、煮、压、卤等不同的艰难旅程后,呈现的是值得众人称赞的美好形态,是担起一个家庭重任的辛苦付出,与无私奉献。
我的大姑很会做豆干,只是,我以后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