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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删减版《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的是淮安》
原刊于《深圳航空》
2025年5月刊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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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ai An ]
淮安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低调的
“世界美食之都”吧。
淮扬菜,淮安在前,如今是后浪还比前浪浪,但前浪闪耀在沙滩上。以前都说“天下九督,淮居其二”,处在运河与淮河交界的淮安,借着地理优势独得漕运伟业垂青,加之“天下盐利淮为大”,一直手握财富密码的吃货肯定有想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我看来是口袋决定嘴巴的意思。
你在淮安街头,“拖”一碗面条,浇头现点现炒,连牛肉粉都是新鲜生烫的肉…你就会知道“吃”这件事已经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
扬州和淮安,一个强调刀工,一个依托食材,其实在美食上是一衣带水的“清鲜平和、重礼不奢”,默默互相加持着。扬州“早茶文化”(如烫干丝、蟹黄汤包)传入淮安,成了“淮安茶馓配早酒”。淮安的蒲菜、芡实等水生名产通过运河进入扬州,也带去了诸如长鱼(鳝鱼)软兜去骨剔刺的官府菜的礼仪与河鲜烹饪的特长。
淮安金湖荷花荡水生名产
淮安的“安”,咱们也可以理解成“落肚为安”。相传淮安这名字,得大禹治水“使淮水永安”,取“淮水安澜”之意。虽是苏北小城,却因几年前联合国认证的“世界美食之都”再次名噪天下,其实,水网交错,临河傍湖,本就促成了自古以来的富饶。
所以不难理解,这是一个连下酒菜都很认真的地方。从清朝道光年间至今,高沟捆蹄已成为当地人餐桌上的酒香美味,比意大利摩德纳猪蹄镶肉(Zampone)要香。有些淮安的厨神,放到现在也是神。张文显大师创设的淮安名菜“一鸡九吃”是比日本烧鸟更有“物尽其用”精神的存在。他是曾参与开国第一宴,生前用17分23秒将一只活鸡做成九道名肴,并以此绝技一举获得1964年厨师大赛第一名。其中较为著名的叫“飞叫跳”,即鸡头、翅、爪拼成冷盘;还有一道叫“血肠汤”,鸡血与鸡肠氽烫后加鸡汤,成汤。林林总总,全是口中山河。
蒸大白鱼
船宴里的太湖“三白”,白鱼、银鱼和白虾,吃白鱼要看淮安。清人袁枚《随园食单》指出,白鱼“用酒蒸食,美不可言”。这在古时淮安来说,不大高级。
杨万里说:“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霜吹柳叶落都尽,鱼吃雪花方解肥。醉卧糟丘名不恶,下来盐豉味全非。”白鱼在雪天才是肥美之最,不能用盐和豆豉煮,淮水白煮才明智。汪元量《湖州歌》也有明确佐证“雪花淮白甜如蜜,不减江珧(瑶柱)滋味多”。就凭这食材品质,调味确实画蛇添足。
淮安白马湖产区小龙虾
1084年,吃货苏轼迁汝州团练副使,他离开湖北黄州后去了江西,又到了金陵,到泗州时吃了南山。南山,就是今江苏淮安小龙虾之都盱眙境内,写下“雪来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连不怎么爱吃的白居易来了都要为“淮水东南第一州”点赞,那时淮安繁华程度可与两宋的开封、杭州比高下。
这个船宴兴盛的地方,爱吃喝的、有钱吃喝的、懂吃喝的都逐水而来。淮安淮安,好厨子们也随遇而安。
“长鱼”对我来说,先是音乐。
耳根比舌根脆,每个餐厅都有BGM,通过辨别白噪音就能理解“好哪口”。譬如我的好友南京书法家骅玺爱海浪,那是她饭后犯困的酣睡小夜曲。
我一直没遇到,在茫茫餐厅中,始终是个声音孤儿。有天我找见了。那端过眼前的响油鳝丝,飙撒着柔情蜜意,带了葱姜蒜的那点绝处逢生的激情。眼前画面是猪油、香油和长鱼油脂之间跨物种交缠的香,白胡椒是舞台上的腾云驾雾,欲盖弥彰…
响油鳝丝
上桌前,淋上爆香的蒜粒,撒入足量白胡椒是味道的关键。一勺注入灵魂的滚油“嗤”下去,浓咸张扬,四溢香气。只有选用鳝鱼最嫩的脊肉,才能达到“软兜”的效果。香滑入口,就算牙齿偷懒,也能在嘴中逐渐化开,同香浓芡汁一起,酥软我的舌头。
鳝丝撒“灵魂”白胡椒
有着2200多年历史的淮安,在淮扬菜的形成过程中从未缺席。久负盛名的淮安“长鱼席”诞生于古镇河下罗家桥巷头的“宴乐饭店”。据《淮安府志》记载:“淮安长鱼”,肉嫩性纯。张恺(清代丰元年)是淮安宴乐楼大厨,以长鱼(鳝鱼)菜闻名,孙中山也是他的粉丝,因为创新数十道长鱼菜肴,成为“108道长鱼席”祖师爷,手上了得功夫成就“软、绵、嫩、细、滑”的经典宴席。《清稗类钞》收录的天下五大名筵,淮安独占两席:梁山好汉一样数量的全鳝席;以羊肉为主,共80道菜的全羊席。当厨若没两把刷子,真不敢在淮安妄自接单。
笔杆鳝鱼
现在偏执的大厨愿意选择夏天笔杆青鳝鱼,说这样大小的鳝鱼正合适,这讲究八成来自淮安的长鱼馆子。早在1929年4月28日,淮安人金君珏就在《申报》上,以《饕餮余话》为题记述了淮安制作全鳝席的技术——“烹治鱨鱼无过淮上”。这个你随便数数手划鳝鱼的淮安馆子就知道,功夫也许不全在史料里,但没有功夫哪来史料!
划鳝丝
鳝鱼烫熟以后划鳝丝,肚子一刀,脊背两刀整好去骨,所谓两面三刀就是这样,然后选择鳝鱼背部黑色的部分。讲究的软兜只用黑色的脊背,不用黄色的肚皮。如果用肚皮,先用油煸炒至稍硬,待与脊背勾芡时煮至酥软,叫煸脆回软。张恺大师当年划鳝鱼的技艺被称为“屠龙神技”,长鱼体型小,去粘液时需要精准火候掌控能力,然后分割时需极高刀工,才会完整不断。大运河带来繁荣的经济,也带来了一群“最好吃”的人。“涉江以北,宴会珍错之盛,淮安为最。”官员驻节、商贾抢滩、文人寓居,客似云来,府衙园林遍喧天。
淮安人做菜卷得很早。除却制作繁盛宴席,普通厨师也将厨房视作科举圣殿,终身渴望把高超技艺展现得淋漓。彼时的淮安官衙中,每位厨师只烹调一道菜品,终生苦心孤诣,精研绝学。
南北饮食差异的争论,自古便不曾停歇。天南地北的口味与厨艺,间接促成了本就精烹细作的淮安菜食味新高。明清以后,淮菜和扬州菜相互渗透,存异求同,“一张淮安嘴,吃遍南和北”,当南方鲜脆嫩遇上北方咸浓香,交汇贯通,融合为美,最得实在。
艺高的淮安厨师以长鱼做主料,可以三天不重样,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开国第一菜”软兜长鱼。
所谓“软兜”,由三兜组成:第一兜是动作,活长鱼用纱布兜起,放入带有葱、姜、盐、醋的沸水,氽至鱼身卷曲,口张开时捞出;第二兜是形状,成菜后用筷子夹起,软香鱼肉两端一垂,如同小孩胸前的兜肚带;第三兜是细节,入口前用汤匙兜住,优雅锁住爽滑。
除了“软兜”,八两以上的粗壮黄鳝取腹部泄殖孔前后一段,叫“脐门”,猪油煸炸后入高汤慢煨,肥嫩腴美。淮安煨脐门是一道用鳝鱼血“氽、烫、煨”,与脐门、木耳、豆腐、鸡丝等烹制而成的烩菜。取四五寸长的尾部,去骨后在高汤汆熟,整齐摆盘,浇上料汁与大量碎蒜,就成了冷盘“炝虎尾”;去骨的鳝鱼肉横切清炒,唤作“蝴蝶片”;鳝鱼丝和干丝在鳝骨熬制的汤中同煮,鱼鲜与豆腐的清淡相得益彰,在视觉上又黑白分明。
鳝鱼“蝴蝶片”
一顿丰盛夜宵,现在似乎成了晚饭后“快乐不能停"的标准步骤,也是我最害怕的部分。而南京景枫万豪松竹主厨的淮安茶馓软兜汤,可以是个例外。汤入口如绸缎滑过舌尖,浓而不腻,鲜、甜、辛、香层次分明,随吸了汤的馓子在齿间荡开。双重口感的馓子,半嫩半脆,鳝鱼的精华彻底溶于汤中,捞起的软兜细嫩如千叶豆腐。尾调因为韭菜与胡椒粉的加入,意外清爽。喉头微辛后回甘,整个丹田热热的,好过瘾。
淮安茶馓软兜汤
里面的茶馓,又叫“细环饼”,芝麻油和面,拌入精盐和绵白糖,拉成纤细油亮的韧面丝,一圈圈绕在手掌上,最后以芝麻油酥炸而成。刚出锅的茶馓,色泽金黄,带有一丝甜和淡淡香气。淮安人过去走亲戚,一盒茶馓必不可少,直接吃或配壶好茶,是金不换的朴素快乐。
鱼羊为鲜,还差一味。
淮安有一条著名街市,叫牛行街,明清时期就见证运河畔繁荣的牲畜贸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赛珍珠,在淮安清江浦长大,在代表作《大地》中把它描述为“飘散牛羊肉香的老街”。
“半汤半肉”羊肉汤
“清江庖人善治羊,如设盛筵,可以羊之全体为之……谓之曰全羊席。”这里的清江,指的便是淮安主城区。元代剧作家乔吉,在剧文中就曾描绘扬州宴席已有“大官羊、柳蒸羊”等蒙式风味,印证了北方食俗顺运河南下的轨迹。直至今日,淮安码头镇依然以“半汤半肉”的羊肉汤闻名,看上去稀,舀起来稠,喝起来粘,咽下去滑;筷子夹起羊肉,酥而不散,入口便骨离筋化。这类饮食的融合,在如今的淮扬菜中依然清晰可辨。
最低调的“世界美食之都”
和软兜长鱼并称“淮炒双峰”的白炮虾仁,因与国宴失之交臂,名气稍逊。但它,应该是河虾烹饪的极致之选。
饱满小河虾的时令极短。洪泽湖畔刚捞上的白条虾,以姜汁炮制12小时,取虾仁抓拌上浆,下锅急炒,一盘雪似的白炮虾仁便成了。几乎不调味,只取河虾稍纵即逝之鲜,以极快手法催化鲜虾甜嫩。既考验食材的新鲜程度,更考验厨师对于火候的掌握,这道菜,从来都是一名合格淮扬厨师的必修课。
鸭血平桥豆腐
当平平无奇的内酯豆腐被做成“天下第一菜”——平桥豆腐,一口下去,全是淮安人对烹调的讲究。豆腐切成小如瓜子,薄如蒜片的菱形小块,配以鸡肉、香菇、干贝、火腿等丁同鸡汤小火慢煨,直至滋味浑然一体。起锅淋一层明油,增香同时保温保香,“勺不起,气不起”,舀起送入口中,才知“金玉其中”。
压霜青菜钦工肉圆
已有千百年历史的钦工肉圆,曾是清代名贡,地方招待钦差大臣的名产,现在也位列江苏十大名菜之席。取猪后腿精瘦肉,用刀背或铁棍拍打成肉泥糊,而后拌以适量肥肉、粗盐、鸡汁、蛋清、碱粉、纯豆粉、姜葱等佐料调味,下锅汆汤或油炸,皆成美味。这肉圆是掉地上都蹦三蹦,弹脆得狠,但缺科技狠活,只用盐调味。
宴席大菜之外,淮安民间还有无数佳肴,主打纯粹。
涟水鸡糕,或许是二百年前就存在的分子料理。鸡胸肉做主料,剔除筋膜,将鸡肉与肥膘肉斩成细茸,掀起案板时肉蓉自然流动,没有一丝颗粒感,如雪花膏般嫩滑才可收工,而后加入蛋清、鸡清汤、葱姜汁、黄酒、精盐、湿淀粉等搅打上劲。
鸡清汤用猪骨、鸡架、火腿、海米熬煮,数次吊清,才能得到一锅绝味。最后,加入赋予酥嫩口感的山药泥,大部分鸡蓉上屉蒸熟,余下的和蛋黄混合涂抹在熟鸡糕上蒸熟,就得到了金银相缠,黄白相间的鸡糕。
河虾籽蒲菜
四五月的“淮笋”不是笋。当地河湖中不起眼的水生野草“蒲菜”,取其白嫩茎干,简单炒制,就是清香甘甜的家常味,有“淮笋”及“天下第一笋”的美誉。若是配上金钩虾米与鸡汤,半烧半焖促其入味,就成了爽脆堪比嫩笋,鲜美如海味的“开洋扒蒲菜”。粗菜细作,于平凡中见功夫。
淮饺,其实就是小馄饨。淮安名厨黄子奎,他创制的馄饨“饼可映字,点火即燃”,因为肉馅不多,还要加些韭黄青蒜保持香味。皮一定要薄而透明,吃进嘴里顺滑轻盈,几乎不用嚼,就滑进了喉咙。如果油炸,也是酥脆爽口,喷香。
因水而生的淮安,因水而动。南北风味,就在漫漫水声中,以清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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