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烈日焦炙的夏天,人的口味最喜清淡。刚好今天买到瓠子瓜了,用刀从中横剖为二,切成薄片,拍两粒蒜片到烧热的锅里爆香,把瓠子片投入翻炒,再放入一瓢冷水,烧一锅瓠子汤。冷却后盛一碗喝下去,败火开胃,爽滑清甜,顿觉身心平添几分清爽自在,有一种如沐自然清风的快意。瓠子是新鲜时令的消暑菜肴,清清淡淡的素炒瓠子汤,就是一道夏日开胃菜。
发现现代人的饭菜真的比以前油腻了许多,然而在南方之南,传统的饮食模式还很稳定,想突破油腻食物的包围,寻找一块净土,那么南方可能更适合你。想吃点清淡的白米、青菜、鱼虾,往南走就对了。为什么广东菜都很清淡?首先是气候原因,因为天气炎热又潮湿,所以广东有很多下火的凉茶,在食物的烹饪上也多用清蒸白灼等烹饪手法,以保持其鲜,以清淡养生为主。其次地理位置上,广府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贸易通商口岸,富商巨贾,贩夫走卒云集,加之华侨众多,经济发展水平比较高,又是人口集散中心、文化集聚地,所以在生活方式上也更讲究,菜品做得都很精细,追求食物的鲜美,重在食得健康,不加各种人工的调味料,讲究保留食物最原始的味道。再次是临海地区,物产丰富,海鲜什么的不要太多,这些鲜美的食材本就不需要加各种调味料来画蛇添足,直接蒸煮比各种加工要更鲜美,更能保留食物本身的味道。相同的食材在内陆地区不处理简直就不能吃好吗!
现代人好浓嗜烈,如同饮一盏投料极足的浓茶,酽浓苦涩到让人喉头发紧;生活的日常亦是杂闹喧嚣着,声、光、电、色堆叠汹涌。久而久之,感官沉溺于强烈的刺激中,心中反添出一种难解的空洞来。其实东方美学的幽深处,从不匮乏这一番“淡”的神韵,那清幽的光华总在低调之处显露光华。
记得一次在日式茶室,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只见炭炉上铁壶嘶嘶轻唱,蒸汽顶得壶盖微微跳动,茶香已悄然弥漫开来。主人告诉我们,日本茶道有一句幽深古言,唤作“一物”,其精魂在于素净简朴中,只摆置一件物品,单是这一件,便足以撼动人心。主人点茶动作极缓,茶水缓缓倾入碗中,浅青澄澈的茶液之上浮动着氤氲。初尝无味,渐饮渐深,那极淡的茶汤最终竟如清泉般,在舌上化出了悠长甘甜。这茶汤之淡,竟如无色之色,无味之味,最终却品出了山野间清泉的甘冽悠长。捧一只拙朴茶盏,里面盛着新煨的清茶——茶杯微温轻暖,隔着一层半透的薄纸望向窗外,天光如水,过滤得柔和纯粹,光斑随轻风摇曳起舞在杯沿的细纹之上。那看似无物的“一物”,何尝不是大千世界的精魂所凝?那茶汤至淡的余味,恰恰是生命回甘的源头。
当繁华落尽,喧嚣褪去,生命真味才在清淡底色上愈发清晰起来。清淡不是匮乏,而是剥离至真;淡泊非是枯槁,实为丰盈之升华。淡极处,生命浓烈之本质,才如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显露其本来面目——那是繁华落尽后,灵魂深处一片澄澈的星空。日本哲人松尾芭蕉有俳句云:“寂静古池旁,青蛙入水轻响。”——这响动的轻巧与池水的深邃交织在一起,于寂静无声处忽来一声小小喧哗,竟搅动起宇宙深处无法言说的浩瀚悠长。中国的诗画里更将此味发挥得淋漓:在辋川王维的笔下,画轴缓缓铺展,寒天清瑟,山间流云浮动着几行寂寥飞鸟,人仿佛可以踏着云路走向画轴深处。
如东坡先生所悟:“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是浓烈之后的澄澈归途。归于平淡,这并非物质上的窘迫,而是一种自觉的轻盈舍弃——当一个人摆脱了物欲沉溺的羁绊之后,方才真正拥有的精神自由。这种淡味,更像是精神上挣脱羁绊的自由之舞。人间烟火缠绕着太多喧嚣繁华,心灵背负沉重,在名利沉浮里上下浮沉挣扎得愈发沉重了。可清淡恰恰是一双拨开浓雾云层的手,轻轻拂去肩头沉甸甸的名利与焦虑;更将如洗澄澈的目光重新投向生命真正值得驻停、凝望的角落。
当此挥汗如雨的腐热炎天,多渴望有一份安谧和清淡,宛若无声的清流,冲刷掉浮世喧嚣。让世界褪去热烈浓妆,变得素雅清淡吧!当人间的浓腻喧嚣渐渐沉淀后,便会发现,灵魂归途上那极其清淡的所在——那方寸间弥漫着无声却悠扬的余音。真正的清淡并非无色贫乏的退缩,反倒是灵魂被繁喧冲刷之后,豁然显露的那一片明净天地,它无声胜有声地重新焕发了生命纯粹内在的光亮力量。纷繁里,红尘中,喧嚣声里,我们难免不被侵扰。生命是沉重的,但到了某个时候终于明白,它是可以轻描淡写的。人间有味是清欢——懂得在无色处遇见繁花者,终将在喧嚷浮世中辟出一隅灵魂深沉的桃源,低眉出尘,静看山河,从从容容,清清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