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的香港,中环码头边的洋行门口总停着黄包车,穿西装的洋人喝完咖啡,会捧着白瓷杯慢悠悠地走出来。那时候的咖啡馆多开在洋行附近,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银质茶具在阳光下反光,服务生穿得笔挺,端着的奶茶里浮着奶泡 —— 这英式奶茶一杯要三毫子,码头扛大包的阿力算过,自己干一天活才挣两毫子,想喝只能隔着橱窗闻闻香味。
普通人家解馋,全靠街边的大牌档。油麻地天后庙附近,王记大牌档的伙计阿强,每天天不亮就生煤炉煮茶,粗瓷碗摆了一排,有人来就舀一勺本地红茶,兑上炼乳,再撒点白糖。“那时候哪讲究什么口感,能喝到甜的就高兴。” 后来阿强自己开了档口,还总跟客人念叨当年的事,“有次台风天,煤炉被吹灭了,老客还等着喝奶茶,我抱着茶壶跑回家用煤气炉煮,浑身都湿透了,客人喝到茶时说‘够暖’,我就觉得值了。”
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茶餐厅慢慢多了起来。铜锣湾有家 “新记茶餐厅”,老板以前在洋人家里做过厨师,嫌英式奶茶太甜腻,又觉得大牌档的奶茶太粗糙,就试着用阿萨姆茶打底,再兑点淡奶。那时候茶餐厅都是开放式厨房,客人能看到老板煮茶的样子,渐渐就有了名气。四十年代旺角的 “福记” 更出圈,师傅阿明有次煮茶时,茶袋堵了出汤口,他急着给客人送茶,就用两只壶来回倒,没想到倒出来的茶更顺口,后来这法子就传开了,街坊们看他倒茶时手臂翻飞,就叫 “拉茶”。
陈叔就是跟着阿明学的拉茶,那时候他才十五岁,每天要练两小时举壶,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师傅说,拉茶要‘稳、准、快’,壶举高了茶汤才够透,手稳了茶温才不凉。” 现在陈叔的铜壶上包着浆,壶嘴被茶汤冲得发亮,他拉茶时,旁边总围着眼生的游客拍照,他也不恼,还会教人家 “看茶汤有没有挂壁,挂壁的才是好茶汤”。五十年代后,奶茶配方越来越固定,阿萨姆、锡兰、祁门茶按比例拼,淡奶要用 “黑白淡奶”,街坊们喝惯了这味道,有次茶餐厅换了别的淡奶,老客喝了一口就说 “不对味”,老板只好又换了回来。
香港人对奶茶的挑剔,能让茶餐厅老板又爱又怕。尖沙咀的 “利苑茶餐厅”,有位姓林的老客,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来,点一杯热奶茶,要是茶味淡了,他会把杯子推回去,说 “再煮三分钟”,老板后来干脆让厨房按他的要求煮,还给他留着固定的座位。
选茶时陈叔更较真,每次进货都要亲自去茶叶行。印度阿萨姆邦的春茶,他要抓一把放在手心搓,能闻到麦芽香才要;锡兰乌瓦茶得看叶片,要带着点金黄,煮出来才有果香;祁门茶要选 “祁门种”,冲泡后杯盖打开,能闻到蜜香。“有次茶叶行给我掺了别的茶,我煮了一口就尝出来了,当场就退了货,做生意得讲良心。” 陈叔的茶罐上都贴着标签,写着茶叶的产地和进货日期,放得久了的茶叶,他会用来煮茶底给员工喝,绝不卖给客人。
煮茶的 “三煮三焗” 更是半点不能差。第一次泡茶叶时,水温要刚好 95℃,陈叔有个旧温度计,每次煮水都要测;第二次煮滚后,要焖够五分钟,他会盯着墙上的挂钟,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有次学徒小李煮茶时,接了个电话忘了关火,茶汤煮糊了,陈叔没骂他,只是让他自己喝一口,“你尝尝,苦得咽不下去吧?客人喝到这样的茶,下次就不来了。” 后来小李煮茶时,旁边总放着个小本子,记着每一步的时间。
撞奶的技巧更得练。陈叔说,淡奶倒在杯里要 “平杯口”,不能多也不能少,茶汤要从杯沿高处冲进去,这样才能撞出泡沫。“你看这泡沫,要细腻得像奶油,能在杯口浮三分钟才好。” 他边说边撞奶,茶汤冲进去时,“砰” 的一声响,泡沫瞬间冒了出来,慢慢铺满杯口。老香港人喝奶茶爱加糖,早年码头工人喝奶茶,要加三勺糖,说 “够甜才有力气干活”,现在年轻人爱喝少糖,但陈叔还是习惯加两勺,“甜一点暖身子,尤其冬天,喝一口从喉咙暖到胃里。”
中环的兰芳园,早上六点半就开门了,伙计们要提前煮好茶底。七点不到,门口就排起了队,穿西装的上班族要了奶茶和菠萝油,站在路边就吃了起来;退休的李伯背着鸟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边喝茶边看报纸,鸟笼挂在桌角,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李伯喝兰芳园的奶茶喝了四十多年,第一次来还是和老伴约会。“那时候我追她,她说喜欢喝奶茶,我就带她来这,她喝了一口说‘茶味够浓’,后来我们结婚,每年纪念日都来。” 现在老伴走了,李伯还是每天来,伙计们都认识他,不用他点单,就把热奶茶和叉烧包端过来。有次李伯感冒了,伙计还给他加了点姜,说 “驱驱寒”,李伯喝着姜香的奶茶,眼睛都红了。
尖沙咀的金妹记大排档,藏在巷子里,柴火灶就摆在门口,铁壶在炭火上煮着茶,老远就能闻到茶香。老板阿华的父亲以前是挑着担子卖奶茶的,后来开了这家大排档,用柴火煮茶的习惯一直没改。“柴火煮的茶有烟火气,电炉子煮不出来。” 阿华说,有次城管不让用柴火,他只好用电炉,老客喝了说 “少了点味”,他又跟城管商量,最后在灶上加了排烟管,才算保住了柴火灶。
来金妹记的客人,大多会点一碗猪扒面配奶茶。猪扒是阿华自己炸的,用刀背敲松了肉,裹上面包糠,炸得外脆里嫩;奶茶用柴火煮得醇厚,喝一口奶茶,再吃一口猪扒,咸香和奶香混在一起,特别过瘾。有个在附近上学的学生,每天放学都来,阿华会多给他加块猪扒,说 “长身体呢,多吃点”。
旺角的翠华餐厅,总是人来人往,伙计们都练就了 “快手” 本领。拉茶的阿杰,双手各持一只壶,几秒钟就能拉好一杯茶,递给客人时还会说 “小心烫”。有次上班族阿玲赶时间,要了杯冷奶茶,阿杰三分钟就做好了,还帮她把吸管插好,“快走吧,别迟到了”。阿玲说,每次加班到深夜,来翠华喝杯奶茶,就觉得又有了劲,“伙计们都很亲切,像家人一样”。
香港人喝奶茶的规矩,都是从小听家里人说的。阿珍小时候跟着奶奶去茶餐厅,奶奶告诉她 “热奶茶要用陶瓷杯,冷奶茶要用玻璃樽”,“用吸管喝热奶茶,会烫到舌头”。有次阿珍用吸管喝热奶茶,奶奶轻轻打了她的手,说 “慢慢喝,别着急”,现在阿珍带女儿去茶餐厅,也会跟女儿说这些规矩,“这是香港的味道,也是香港的规矩,得传下去”。
这几年,香港街头多了不少连锁奶茶店,装修得光鲜亮丽,年轻人喜欢在里面拍照打卡。铜锣湾的一家网红奶茶店,用机器煮茶,几分钟就能做一杯,还能加珍珠、椰果,生意特别好。有次陈叔路过,好奇买了一杯,喝了一口就皱眉头,“全是糖精味,没有茶的本味,哪能叫奶茶?”
但年轻人有自己的喜好。大学生阿欣说,连锁奶茶店的口味多,能选少糖、无糖,还能加小料,“有时候赶作业,买杯奶茶能喝一下午”。不过她也喜欢陪奶奶去老茶餐厅,“奶奶喝热奶茶,我喝冷奶茶,听奶奶讲以前的事,觉得很有意思”。
传统茶餐厅也在慢慢改变。兰芳园开了拉茶体验课,周末的时候,陈叔会教年轻人拉茶。有个叫小敏的女孩,第一次拉茶时,茶汤洒了一身,陈叔笑着帮她擦干净,说 “慢慢来,我第一次学的时候,比你洒得还多”。小敏练了十几次,终于能拉出像样的茶汤,喝到自己做的奶茶时,她高兴地说 “原来奶茶要这么多步骤,太神奇了”。
有些茶餐厅还推出了 “新派奶茶”,比如用冰博客奶做的奶茶,口感更浓郁;还有低糖、无糖的选项,迎合年轻人的口味。但传统的工艺一点没改,拉茶还是手工拉,茶底还是按比例拼。“我们要守着老味道,也要适应新需求。” 兰芳园的老板说,有次老客喝了冰博客奶茶,说 “有点新意思,但还是原来的茶味好”,老板听了特别开心,“只要茶味不变,老客就会一直来”。
陈叔现在收了两个徒弟,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徒弟们会用手机拍拉茶的视频,发在网上,不少人看了视频来茶餐厅打卡。陈叔说,以前觉得年轻人不爱学这老手艺,现在才知道,只要让他们了解奶茶背后的故事,他们就会喜欢。“有次徒弟问我,为什么要坚持手工拉茶,我说‘你拉茶时,客人能看到你的用心,这是机器做不到的’,徒弟听了点点头,现在练拉茶更认真了。”
去年,李伯去伦敦看儿子,儿子带他去了一家港式茶餐厅,装修得和香港的茶餐厅很像,菜单上也有丝袜奶茶。但李伯喝了一口,就说 “少了点什么”。儿子问他少了什么,他说 “少了茶餐厅里的粤语吆喝,少了邻桌客人的聊天声,少了那种热闹的烟火气”。
在香港,奶茶从来不是单独的饮品,它总和茶餐厅里的烟火气连在一起。早上的茶餐厅,伙计们用粤语吆喝着 “热奶茶一杯,菠萝油一个”;中午的时候,客人边吃叉烧饭边聊家常;晚上加班的人来喝杯奶茶,和伙计聊两句,一天的疲惫就少了一半。
陈叔的茶餐厅里,墙上挂着老照片,有他年轻时拉茶的样子,有老客们的合影。有次老客阿婆来喝茶,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笑着说 “那时候我还年轻,你也才二十多岁”,陈叔也笑了,“时间过得真快,奶茶的味道没变,我们都老了”。
现在,香港的奶茶传到了很多地方,上海、北京、广州的街头,都能看到卖港式奶茶的小店。但去过香港的人都说,最好喝的奶茶还是在香港。“不是因为茶叶好,也不是因为手艺好,而是因为在香港喝奶茶,能感受到那种独有的生活气息。” 来香港旅游的游客小张说,她在兰芳园喝奶茶时,旁边的老客教她 “喝热奶茶要先抿一口,感受茶的温度,再慢慢咽下去”,她试着做了,觉得奶茶更香甜了,“这种感觉,在别的地方找不到”。
李伯现在还是每天去兰芳园喝奶茶,他说 “喝一口奶茶,就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和老伴约会的时光,想起街坊们的笑脸”。对香港人来说,奶茶不仅是一杯饮品,更是一段记忆,一种情怀,是无论走多远,都忘不了的家乡味。
就像陈叔说的:“奶茶煮的是茶,熬的是时光,只要还有人爱喝这杯奶茶,香港的味道就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