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蒸笼又腾起白雾时,我正剥着蒜。瓷碗里浮着几瓣乳白的蒜粒,忽然就想起四十年前,母亲往碗里舀蒜泥的模样,“有蒜泥,吃饺子才香。”
那会儿我总嫌麻烦。1985年我刚参加工作,每次从县城坐长途车回村里,远远望见老院炊烟,心就先软了。推开门,母亲准在灶台前忙,围裙沾着面粉,见我进门,手在围裙上蹭两下,从锅盖下摸出个热乎的搪瓷碗:“先喝口饺子汤垫垫,马上出锅。”
小时候家里穷,饺子是过年才有的稀罕物。可母亲偏不,我回家的日子,她定要包。我蹲在灶房门槛上看,她揉面时手指翻飞,面团在她掌心转成圆月亮;剁馅的刀背敲着菜板,“咚咚”响得人心安;调馅时舀一勺虾皮,撒把韭菜,油星子溅起来,她就侧过身笑:“小心溅着你。”
最盼的是包的过程。母亲把面团按扁,擀面杖在手里转得像朵花,饺子皮儿就圆滚滚铺在案上。我躺在土炕上看,她包的饺子个个挺着将军肚,排着队立在案板上,边角还捏出小褶子。“妈,你包的饺子咋都一个样?”我问。她低头继续:“你爸说,咱娃吃惯了这个形状,换个样儿他认生。”后来我才懂,哪是爸爸认生?是她把对孩子的惦记,都捏进那道道褶子里了。
起锅时最热闹。父亲把木桌搬到炕上,弟弟们搬来小马扎,我捧着蓝边碗,看母亲夹起第一个饺子吹凉,先塞给我:“趁热吃,别烫着。”我们弟兄仨狼吞虎咽,汤都喝得见底,父母却只夹两三个,坐在边上笑:“看你俩腮帮子鼓的,像小仓鼠。”
后来我去巡镇上学,每次离乡,母亲都要往书包里塞塑料袋。打开看,是剩的饺子和一小瓶蒜泥。“到学校,煮热再吃。”她站在门口,头发被风吹乱,却还在叮嘱,有年冬天我赶早车,她追我说:“拿上这些炒豆子,饿了吃!”
这些年,我在县城吃过、煎饺、汤饺,皮儿薄得透光,馅儿鲜得掉眉毛,却总少了点什么。眼前总是浮现,那些年春节回家的情景,母亲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围裙。她手背爬满皱纹,擀皮时得扶着案子借力,可饺子出锅时,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圆滚滚的,咬开是韭菜虾皮的鲜,蘸上她新腌的蒜泥,香得人眼眶发热。“妈,您歇着,我来包。”我接过擀面杖。她站在旁边看,像当年我看她那样。“你这手法还得练。”她嘟囔着,却笑得眯起眼。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二个年头了,我渐渐地感觉到,母亲包的从来不是饺子。是童年灶房里的白雾,是离乡时不舍目光的温度,是岁月里永远不会冷却的牵挂。那些褶子里藏着的,是她把一辈子的光阴,都揉进了对我的疼惜里。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碗里的饺子。我忽然明白,有些爱不必说出口,它是藏在面皮里的秘密,是蒸腾的热气里,永远为我留的那碗热汤。
(窦占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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