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体谅都市人在“预制生活”中下厨的不易,告诉大家“不爱吃的食物可以不吃”,也努力唤起人们对食物的憧憬,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情况,都不要轻易放弃“决定吃什么的权利”。
作者 | 陈茁
编辑 | 桃子酱
题图 | 《我可能遇到了救星》
简单来说,美食作家在我心中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拥有过硬的品鉴能力,通晓每种食材、每道菜的渊源和典故,但一想到要与他同桌吃饭,总感觉提不起食欲;另一种,从其字里行间透露的生活气息,能感受到他对食物和人的关怀与尊重,让人确信,和他一起吃饭肯定很幸福。
毫无疑问,陈宇慧——或者用她更为人熟知的名字“田螺姑娘”来称呼——属于后者。她时常邀请好友到家里吃饭。外出聚餐时,也总是由她张罗点菜。她熟悉身边人对食物的喜恶,如果能解决谁的忌口问题,“简直是功德一件”。旁人看来麻烦、琐碎的劳动,于她而言乐趣无穷。
陈宇慧过生日时会叫上朋友来家里吃饭,作为“寿星”的她亲自下厨。(图/受访者提供)
在当下的语境中,“田螺姑娘”这个网名听起来有些不够“女性主义”。一次饭局上,有位男性美食作家这样介绍她:“田螺姑娘就是(民间故事里)那个给单身汉做饭的。”但在陈宇慧心中,田螺姑娘代表着勤劳、美好和对人的体贴,“其实所有人都希望家里有个田螺姑娘,不是吗?”
成为“田螺姑娘”之前,陈宇慧是一名互联网产品经理。2014年,她试图从混乱的工作节奏中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开始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做早餐,再利用午休时间整理菜谱,发在社交媒体上。这便是两年后她的第一部菜谱书《日出之食》的由来。
那年,陈宇慧31岁。是干一辈子不喜欢的事,还是选择热爱的领域,答案显而易见。离开互联网行业后,她全心投入美食创作,见证了许多烹饪小白第一次走进厨房、第一次为家人做年夜饭,慢慢成长为朋友间公认的“大厨”。
在今夏出版的美食散文集《谁来决定吃什么》中,陈宇慧以食物为原点,串联起风味、记忆、情感和生活本身。她体谅都市人在“预制生活”中下厨的不易,告诉大家“不爱吃的食物可以不吃”;也努力唤起人们对食物的憧憬,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情况,都不要轻易放弃“决定吃什么的权利”。
《谁来决定吃什么》
陈宇慧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有光,2025-6
让做饭不再是件难事
“我今天想试一下一镜到底,做一荤两素——雪菜鱿鱼、番茄白菜煮腐竹,再炒一盘红菜薹。”
下午5:24,陈宇慧开始准备晚餐。镜头前的她,利落地切菜、备料,一边将鱿鱼焯水,一边起锅炒菜,同时不忘讲解需要注意的细节。琐碎的厨房工作,在她手下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是陈宇慧今年新推出的“一镜到底”视频菜谱。在3分钟短视频教程盛行的当下,她希望用一刀不剪的方式,完整呈现一道菜的烹饪过程。
观看陈宇慧的一镜到底教程,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确定感——进度条显示22分钟,意味着你一定可以在下班到家后的半小时内吃上饭;跟着她放作料、调火力,等待丝瓜出汁、豆腐入味,一切有迹可循,不必担心因为剪辑错过步骤,明明上一秒看着还寡淡无味,下一秒就上了糖色;如果少放了油,她会告诉你,没关系,可以补,做菜从来都不是完美的。
陈宇慧新推出的“一镜到底”栏目。(图/@田螺姑娘_hhhaze)
“这完全复刻了我小时候学做菜的过程,就像我在厨房门口看我妈下厨那样。”童年的厨房记忆塑造了陈宇慧的烹饪观。在《谁来决定吃什么》中,她写道:“我从未畏惧过厨房,在我成为一个写菜谱的人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因为妈妈从未让我觉得厨房是令人生畏的。”
自小,陈宇慧的母亲会很自然地给她指派各种厨房任务,剥蒜、洗菜这样的基础工作,她早早就学会了。轮到起油锅炸鸡腿这种“危险”环节,妈妈也不会赶她出厨房,只是叮嘱她站远点。
陈宇慧给我看她手指上的伤疤:左手食指因切辣椒留下的伤口,因为时间久远,已变得若隐若现;无名指上的新伤,是今年3月切腊肉时切到的,因为切得很深,快20分钟才止住血。受伤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阴影,陈宇慧轻描淡写地说,“就只是包一包”,第二天照旧拿刀下厨。
厨房教会她面对挫折的生活哲学,“(这和现在)也许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她始终觉得,一些小小的伤害、挫败并非坏事,如果老不受伤,一受伤就会特别恐惧。
就像电影《饮食男女》中厨师老朱所说,做菜要把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好才下锅。“有些步骤你知道没办法跳过,别人很难替你把路继续走下去。如果忽略一些感受,能让自己更快走下去,心情会比较平和,也不失为一种方法。”陈宇慧说。
不过,回到学生时期,陈宇慧自认并不是个“特别会做饭的小孩”。当时,同学们周末会相约到唯一有DVD机的朋友家,租碟片一起看。那是外卖尚未普及的年代,父母不在家,孩子们自行解决午饭,家里有什么食材就做什么,手艺好的甚至能做一道拔丝苹果。
饭后,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看香港的电视烹饪节目《方太生活广场》,偶尔点评几句作为消遣。
电影和日剧也看了不少。陈宇慧至今还记得日剧《将太的寿司》的一段情节:柏原崇饰演的寿司师傅发现,寿司卷总是无法被切成均等的三份。一堆十几岁的小孩围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看柏原崇研究刀法。“在那种环境里,你会觉得离食物很近,”陈宇慧说,“它让你相信做饭不是一件难事。”
《将太的寿司》中,寿司世家出身的男主在父亲发生意外后,才发现寿司制作大有学问。(图/《将太的寿司》)
然而,当外卖、预制菜、生鲜电商平台入侵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年轻一代与食物的关系正渐行渐远。
刚开始写菜谱时,陈宇慧也经常使用“适量”“少许”的说法。她像个严格的老师,不希望读者随意改动做法。有人问不吃某种食材的话该如何替换,她干脆利落地回答:“那就别吃这道菜了。”
但她的账号后台收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鱼要煎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加水?这个菜怎么从来没见过?甚至有人问她,丝瓜为什么吃起来“拉嗓子”。她一了解,才知道对方根本没削皮。
“你会发现,天呐,原来这么低级的错误也有人犯。”这些反馈促使陈宇慧不断调整菜谱,尽可能量化每个步骤,细致到怎么挑菜、如何处理食材、菜该怎么洗——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困惑,陈宇慧随口说了几个“洗菜”的诀窍。
比如,空心菜容易残留农药,所以需要浸泡;苋菜茎缝隙小、泥沙少,只需把根切掉一些再涮几下;上海青则相反,叶柄的位置容易藏泥,得用力搓洗;但包菜就可以洗得很凑合,切丝之后冲洗即可。
在厨房备菜的陈宇慧。(图/受访者提供)
随着对食材的把控能力愈发娴熟,也能够提供更多样的解决方案,陈宇慧的菜谱变得松弛起来。与几年前相比,如今的饮食环境已发生剧变,她也更能体会生活的复杂与困顿,更希望“以轻松愉快的方式让大家对食物感兴趣”。
从陈宇慧的菜谱里,时常能感受到她对下厨者的体谅。考虑到一人食对营养健康的需求,这两年,她会以一种近乎“贪得无厌”的状态,尽可能往一锅菜里多加食材。
她郑重其事地在菜谱中罗列各种选项,阐释每一步细微的差异。因为她觉得,如果能提供更准确可行的方法,做菜的人就更容易成功。“很多人一周只做一顿饭,如果不好吃,可能他下次再也不想做了。”
她记得曾有读者在后台留言,说因为做了一顿失败的饭而崩溃大哭。陈宇慧猜测,这名读者可能在生活中遇到不顺心的事,那顿饭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食物在这个时候没能起到安抚的作用,”这是陈宇慧最不愿看到的。
“对食物有憧憬很重要”
最近,陈宇慧一直忙着在各地举办新书分享会。每到一座城市,她都能感受到食物对人的状态的深刻影响。
在北京,大家有一种“日子过得很苦的感觉”,提的问题都是关于有待解决的具体困难,比如“怎么看待美食荒漠”“除了预制牛腩还能预制什么食材”。陈宇慧很能体会这种无奈,某种程度上,她觉得北京成就了她,让她开始反思人和食物相处的方式,“在北京你需要考虑如何自给自足”。
成都和青岛的读者普遍松弛许多,大家吃得好,活得也自在,来见面会并不带着问题,“只是想来看看你”。
上海则是陈宇慧眼中国内餐饮氛围最好的城市之一,这里的人会为了食物本身而吃——不为了谈生意,也不为了打麻将。读者的表达能力很强,愿意分享与食物的故事,也不吝于表达喜爱,这都让她感受到久违的正反馈与滋养。
有多年的老读者把陈宇慧过去写的菜谱精心整理成册,专程从外地赶来亲手送给她。如今翻看,她还能想起设计每道菜的场景:四道包菜菜谱写于上海封控期间,那时食材匮乏,很多人家里只有花菜、胡萝卜、土豆和包菜;还有各种炒蛋菜谱——在她老家湖南,每种时令食材都能拿来炒鸡蛋。为了让家常炒鸡蛋更吸引人,她想了很久,最终标题决定叫《不知道吃什么了,幸好还有鸡蛋》。
简单的鸡蛋,也能延展出各种菜谱。(图/@田螺姑娘_hhhaze)
写菜谱11年,陈宇慧切实感受到它日渐式微,“不是说完全没人看,但数据不断在下滑”。这固然跟平台的分发机制有关,但根本原因是“现在能吃能玩的太多了”,做饭成了一件可以舍弃的事。
尤其是对都市打工人来说,回家后要加班、要带娃,做饭是迫不得已的劳动,而非休闲。也正因此,陈宇慧发现,大家对于菜谱的诉求呈现两极化的趋势:要么想学一道“大菜”惊艳朋友圈,要么想学5分钟快手菜,随便应付一顿。
相较于菜谱,《谁来决定吃什么》和2022年上线的播客节目《厨此以外》,是陈宇慧心中更进一步的“解决方案”。
录制播客节目素材之前,陈宇慧在研究当天店里到货的食材。(图/受访者提供)
“当你看菜谱时,证明你已经打算要下厨了。但在此之前,怎么引起更多人对食物的兴趣、建立与食物的关系,这是我希望通过播客跟书去解决的问题。”陈宇慧说,直接塞给别人一份菜谱,人家会觉得:“我何必要做饭?我可以点外卖或者出去吃。”但如果告诉他们,有这么多丰富的时令食材,不爱吃的可以不吃,在厨房以外食物还有很多故事,他们也许会渐渐发现下厨的乐趣所在。
令她感动的是,很多读者说,《谁来决定吃什么》让他们燃起了去菜市场买菜、下厨做一顿饭的冲动,从前遗忘的与食物有关的记忆、小时候的味道、童年跟爸妈一起逛菜场的故事,都像“跑马灯”一样浮现。
在收入书中的《菜市场的关系户》中,陈宇慧写下了自己与菜市场的故事。儿时,她家距离菜市场不过5分钟的步程,家里很少囤菜,爸妈每天下班后会顺路去菜市场溜达一下,带回最新鲜的食材。定居北京后,离家最近的菜市场也得开车10分钟才能到达,每个摊位上的食材几乎一模一样。
#人生苦短,多逛菜市#是陈宇慧微博账号常用的一个tag。(图/@田螺姑娘_hhhaze)
“与菜市场失联,人会失去对食物的憧憬。”光是想象逛菜市场的情景,陈宇慧就开始兴奋起来:看到食材的那瞬间,会想晚上要吃鳝鱼——是干煸的好,还是熘鳝段好?要买什么配菜?虽然在减肥,但要不要配个米饭,或者搭杯酒?如果老板说今天鳝鱼不够新鲜,那么替代方案又是什么?
在这样些许复杂、充满期待的脑力和体力劳作下,饭菜变得更香。“让人对食物有憧憬很重要,我没法忍受所有人都吃的一样。”陈宇慧说,吃饭只沦为温饱问题的话,预制菜是最便宜方便的,如果对食物完全没有憧憬,“大概是因为生活太糟糕了。”
决定吃什么,
就是决定过怎样的生活
重拾对食物的憧憬,便是夺回“决定吃什么”主动权的第一步。
因为被朋友们公认擅长做饭,每次在外聚餐,陈宇慧总是负责点菜的那个。她习惯把点菜权握在自己手里,也享受照顾饭桌上的每个人、让大家吃得开心的成就感。
她发现现代人不爱点菜,一部分是出于羞涩不愿提出真实需求,另一部分是确实不清楚自己对食物的好恶。有时她询问朋友们的忌口,很多人只能模糊地说个大概,或者知道不喜欢某种食材,却说不上具体原因。
“其实忌口是可以攻克的。”陈宇慧说,许多人不爱吃某种食物,通常是因为与它的初次接触不太愉快。有人偏好脆毛豆,但家里总是煮得太软;有人不喜欢青椒太生,但只要煎久一些就能接受。
很多人讨厌冬瓜,觉得它寡淡无味,其实冬瓜有很大的改造空间。最简单的是把冬瓜切成厚片,用姜末、蒜末、辣椒和酱油烧入味;或者搭配虾蟹类的食材,让清淡的冬瓜吸满鲜味;也可以刨成细丝,再用盐腌制,做出“燕窝”的口感。
让“挑食”的朋友说出“冬瓜,我错怪你了”的“蟹肉烩冬瓜”。(图/@田螺姑娘_hhhaze)
能挖掘出忌口背后的缘由,通过调整食材搭配和烹饪方式,修复人和食物间的关系,给陈宇慧带来巨大的成就感。
而只有足够了解自己的偏好,才能真正掌握主动权,决定自己吃什么。这既需要对食物的好奇,也需要一些烹饪经验和知识储备。就像有所历练后才能具备“这件衣服适不适合我”的判断力,我们也需要时间去锻炼、校准对于食物的鉴别能力。
2018年前后,陈宇慧的菜谱创作一度陷入瓶颈,始终跳不出辣椒炒肉、宫保鸡丁这些家常菜的框架。那段时间,她频繁地去国内外的各种餐厅吃饭,一方面寻找灵感,另一方面则借此排解烦闷情绪。
直到有一次,她在日本遇到一位早年间移民日本的国宴级川菜大师,吃到他做的一桌菜,陈宇慧才第一次相信,书里记载的传统菜式的味道,原来真的存在。
她正式拜师,跟川菜大师学艺,从而形成了更系统的认知和方法论。从红烧肉为什么需要炒糖色,到勾芡的厚薄程度如何拿捏,许多烹饪书里略过的细节,在她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陈宇慧发现自己的厨艺水平上升到另一个台阶,拆解菜式的维度变得不同。她开始能察觉一道菜的风味会出现偏差的根源,设计菜谱时,思路也变得开阔,灵感不再受限。
前两年,她独创了一道“烧辣椒煨排骨”。这是一道工序复杂的菜:将红灯笼椒用煤气或烤箱烤到表皮焦黑后,在清水中浸泡,轻轻剥去烤黑的外皮,把柔软的辣椒肉撕成大块;随后搭配十几颗炸至金黄的大蒜,与排骨一起红烧。大约需要煨煮45分钟,直到辣椒和蒜瓣都化成泥,紧紧包裹住排骨。
陈宇慧原创的“烧辣椒煨排骨”。(图/受访者提供)
“我写出来之后特别得意,觉得这道菜太好吃了,味道前所未有,市面上也没见过。”不过,她对传播的预期很低——毕竟做法太复杂了。出乎意料的是,这道食谱大受欢迎,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给她“交作业”,不少人更把它当作请朋友吃饭、逢年过节的保留菜式。
陈宇慧因此意识到,即便是当下,仍有很多人对食物有所追求,希望能吃得好一些。她越来越相信,人终归会回归厨房。而她想做的,是在大家还没被生活逼到必须下厨的年纪前,帮他们建立一点和食物打交道的信心,让下厨带来的“阵痛”短一些。
“能对大家的生活有些帮助”,这是陈宇慧赋予“田螺姑娘”的新的诠释,就像她在书中写下的寄语:“愿所有人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饱,不吃自己不爱吃的食物,只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校对:遇见;运营:嘻嘻;排版:箱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