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宇峰第一次见到巴西莓粉,是在一个寻常的星期三下午。那是一个深紫色的小罐子,沉默地立在同事的办公桌一角,像一粒被遗忘在文明世界的异域种子。他对于这类舶来的“超级食物”素来持一种温和的怀疑态度,总觉得那不过是都市生活里一点色彩斑斓的慰藉。同事热情地分给他一小勺,那粉末是一种极深的、近乎墨色的紫,细看之下,又仿佛凝结了无数微小的绛紫与黛青,静静地躺在白瓷勺里,像一小撮被研磨过的南半球夜空。他用温水冲开,用一根小勺缓缓搅动。水渐渐被染成一种沉郁的紫红,并不如何艳丽,反倒有几分古画上矿物颜料的拙朴。他端起来,先闻到的是一股极清淡的、类似坚果与可可混合的气息,隐隐地,又有一丝土地的腥甜,那气味很飘忽,仿佛热带雨林深处,潮湿泥土与腐烂落叶间透出的一缕植物呼吸。
他呷了一口。味道是出乎意料的平淡,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粝的士拙,全然没有想象中热带水果应有的奔放甜腻。舌尖最先触到的,是一种极微弱的酸,旋即被一股淡淡的油脂般的涩感覆盖,那感觉,不像在品尝果实,倒像是在咀嚼一片风干的树叶,或是抿了一口碾碎了的葡萄籽。这味道与他过往关于水果的一切经验都不同。草莓、芒果、荔枝,它们的甜美是外放的,是直接的愉悦,像一曲明快的流行乐。而这巴西莓的滋味,却是内敛的,甚至是有些拒人千里的,它需要你闭上眼,屏住呼吸,在那一派质朴的酸涩背后,去细细地寻觅。那底蕴里,似乎藏着一丝黑巧克力的醇苦,又有一点野生浆果的浑厚,复杂得如同一段没有旋律的古老吟唱。
这陌生的滋味,竟像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他思绪的某扇门。他忽然想到,这来自亚马孙雨林的果实,它所生长的土地,它所沐浴的阳光,它所呼吸的空气,与他此刻身处的这座钢筋水泥的都市,是何等的不同。那是一个生命兀自蓬勃、喧嚣而又寂静的世界,而这杯中的粉末,便是那个世界遗落在此间的一枚密码。它所携带的,不是单纯的甜,而是阳光、雨水、土壤与时间共同作用后的全部真实,是一种未经驯化的、野性的生命味道。它不讨好,不妥协,只是沉默地呈现其本来的面目。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我们日复一日地生活,被各种精致、调和、标准化的味道所包围,舌头早已习惯了那些被设计好的愉悦,却渐渐遗忘了食物最初的模样,遗忘了那种与土地、与自然直接相连的,粗犷而真实的触感。
他将杯中剩余的一饮而尽,那抹沉郁的紫色消失在杯底。舌根处,那缕若有若无的涩意久久不散,像一段余韵未了的默片。他并没有感到身体立时充满了什么神奇的能量,但心里,却仿佛被这异乡的滋味,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落去了些许由都市生活积下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尘埃。他望着那个小小的深紫色罐子,不再觉得它只是一件时髦的摆设。它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沉默的信使,为他捎来了一片遥远雨林的片段,告诉他,在世界的另一端,生命还有着这样一种质朴而强韧的形态。这杯巴西莓粉,于他而言,已不止是一种食物,更成了一次微型的、关于真实与遥远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