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蟹脚痒。每到这个时节,上海人对阳澄湖大闸蟹的执念,总要应验一回。只是,这份执念缘起何时?
中国人爱蟹,古已有之。宋代便有《蟹谱》《蟹经》《蟹略》专门记录螃蟹品类习性。1873年的《香港华字日报》就介绍了苏州地区如何持螯赏菊。光绪九年(1883年)的《苏州府志》里,阳澄湖蟹已榜上有名。翻开1908年以前的《申报》,关于蟹的报道竟有近三千篇——上海人爱蟹,由来已久。然而,彼时的阳澄湖大闸蟹对上海人而言,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原因何在?《阳澄湖蟹志》记载了一个颇具意味的故事:光绪年间,帝师翁同龢带阳澄湖蟹进京朝贡,皇帝食后大悦,下令大量收购。不料秋雨连绵,运抵京城时蟹已死亡过半,价格暴涨十倍,竟引发了一场贪腐疑案。故事真假尚待考证,但大闸蟹运输不易却是实情。光绪年间的上海街头,偶尔能见到苏乡人从“羊肠湖”(阳澄湖旧称)贩运“无肠公子”来沪售卖。更多时候,上海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清末《申报》上,“羊肠河团脐醉蟹”的广告开始出现。醉蟹虽好,终究不及鲜活的滋味。民国《上海游览指南》曾无奈地写道:“洋澄河(阳澄湖旧称)蟹产于澄洋河者着价亦最昂,在火车未通以前,沪人士鲜有尝此滋味者。”
转机出现在1908年4月。
沪宁铁路通车,这条连接上海与南京的铁路从昆山穿过——而昆山,正是阳澄湖的所在地。渔人贩运,朝发夕至。每至重阳上市,铁路沿线各地酒店、水产店门口皆悬挂“供应阳澄湖清水大闸蟹”的招牌。阳澄湖大闸蟹开始从地方特产,向都市美食转型。
如果说铁路解决了“能不能吃到”的问题,那么上海的商业创意,则回答了“怎么吃出格调”的命题。
1926年,南京路大庆里出现了“卓别麟真正洋澄湖蟹”。彼时卓别麟的默片正在上海大热,店家借势营销,不仅供应“真正洋澄湖蟹”,还配备“各国新式剥蟹器具”,食后奉上姜汁汤和“博士登茶”御寒,更备有远年花雕和欧美名酒。一只土生土长的大闸蟹,在这里吃出了中西合璧的摩登气派。
《新闻报》1926年10月21日
更懂得造势的是冠生园。这家老字号不满足于门市售蟹,而是在漕河泾开辟农场,将“持螯赏菊”的传统雅事转化为独特的营销场景。每年秋季的菊花展览会上,文人雅士可以“载酒携蟹前往,赏花之余,借地宴饮”。农场还特设饮食部,现场烹制从阳澄湖采办的大闸蟹。冠生园的促销手法更加大胆——凡光顾满一定金额即赠送大闸蟹,还在报上极力渲染:“青背白肚,金爪红毛,肥大可爱”。更妙的是,早在1921年,他们就推出配蟹所用的冠生园辣酱油,“解寒辟腥,味道适口”,通过全城分销铺货。从雅文化体验到现代促销,从产品到渠道,冠生园将风雅传统与现代商业完美融合,堪称民国营销大师。
《申报》1934年10月7日
烹饪技法也在不断创新。四马路高长兴发明“扎煮法”——下水之前,将蟹五花大绑,使其动弹不得,避免掉腿断螯。此法一出,大为风行。但仍有改进空间,因为用水烧煮,鲜味终归外溢。于是更事改良,形成了隔水蒸法和炭烤法。“炭烤法”被当时报纸誉为“二十世纪东方食谱唯一重大发明”,烤熟的蟹“味鲜肉嫩,膏脂饱满”。
上海成名之后,阳澄湖蟹的征途更远。1947年吃蟹季节,阳澄湖大闸蟹由上海每日空运至香港。时至今日,无人机捞蟹、电子验蟹师、全程冷链运输、前置货站提取与包机专送,一系列现代科技让阳澄湖大闸蟹全程保鲜,72小时内可达东南亚、中东及美国等地。回望百年前翁同龢进贡时的“阳澄湖蟹案”,恍如隔世。这百年间,技术改变了距离,商业重塑了吃法,全球化连接了世界,唯有上海人对阳澄湖蟹的这份执念,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