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藏在浙东重重叠叠的山坳子里头,老规矩比盘山路还绕。
谁家要是走了人,停灵“做七”,到了“头七”那晚,照例要摆“豆腐饭”。
白惨惨的豆腐是主菜,汤汤水水,图个清清白白送人走的意思。
可这豆腐饭桌上,总要多摆一副碗筷出来,干干净净,没人动它。
怪就怪在,这副多出来的碗筷,任它是粗瓷还是细釉,每次等豆腐饭一散场,收拾桌子的功夫,准定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一阵阴风卷走了,连点渣儿都寻不见。
我家爷爷过身,“头七”豆腐饭自然少不了。
堂屋里烟气缭绕,纸钱灰打着旋儿落。我帮着收拾残局,眼睛无意间扫过那张特意加了碗筷的方桌。
心里咯噔一下,空了!
那副青花细瓷的碗筷,又没了!
那青花缠枝莲的纹样,透着股旧年月里才有的精细,是爷爷生前顶喜欢的一套家什里的一副。
收拾完,心里总悬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堂屋角落那个老碗柜前。
柜门上的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朽木的颜色。
吱呀一声拉开柜门,一股子木头和旧碗的混合气味涌出来。
昏暗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它,那副本该消失在豆腐饭桌上的青花碗筷,正端端正正地摆在碗柜最里头一层!
心猛地一抽,手有点抖地把它拿了出来。
碗壁冰凉,沉甸甸地坠手。
翻过来,碗底赫然粘着几颗冷硬发黄的饭粒!
豆腐饭特有的那股子豆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孔。
“妈!”我嗓子发紧,声音都变了调,捧着碗冲到灶间,“您看!它……它又回来了!碗底还有饭粒子!”
我妈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惧,死死盯着我,嘴唇抖得更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开始打颤。
年夜饭,团圆饭,少的那副碗筷……和眼前这副从白事桌上溜回来的碗筷……花纹一模一样!
我捧着碗,失魂落魄地撞开二叔公那间终年弥漫着香烛和草药味的小屋门板。
二叔公正就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眯着眼数一叠发黄的纸钱。
我把那青花碗重重地顿在他面前的小方桌上,碗底那几颗冷饭粒像几只嘲弄的眼睛。
“二叔公!”我声音嘶哑,“别再跟我说是‘客人’!这碗,它认得我家门!它是我家年夜饭丢的那一副!您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哪门子‘客’?!”
“唉…” 他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造孽……都是债啊……你爷爷……年轻那会儿,管着生产队的粮仓……”
我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木然地捧着那只青花碗,碗底的冷饭粒像冰碴子硌着掌心。
二叔公最后那句叹息像冰冷的铁链缠上脖颈:“这债……一代人……怕是……还不完……”
回到家里,那老碗柜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嘴。我拉开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层薄灰。
是了,那副碗筷刚刚被我带出去了,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我手里。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把它轻轻放回柜子最深处,那个它惯常待着的角落。
“窸窣……咯吱……窸窣……”
像是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咀嚼着…冷透的、坚硬的饭粒。
那声音,近在咫尺。
仿佛就来自……那刚刚被我关上的、黑黢黢的碗柜深处。
我僵在竹椅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咀嚼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它不再仅仅是声音。
它成了一把冰冷的、沾着陈年怨毒的勺子,一下,又一下,刮着我的骨头。(民间传说:我家碗柜里,总有副沾着饭粒的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