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文
客家小吃在深圳,说起就是“好食”的快感,化作一种直抵味蕾、穿透心脾的感觉触角。我探寻在这里的点滴味道,也就牵向了这座名为甘坑的客家小镇。
这份快感,来得迅猛且纯粹:梅菜扣肉甫一入口,肥腴化开、咸香迸发的扎实满足;还有刚出锅的萝卜粄,金黄脆壳咬破后,滚烫的绵软内馅裹挟着虾腊肠香气的冲击;是一碗看似朴实的八刀汤,米香滑溜的口感裹着猪油渣和葱花,唤醒肠胃的亲切慰藉。
这“好食”的感受背后,可并不是浮光掠影。它可是扎根在客家人迁徙路上“靠山吃山”的生活智慧,是时光与山野共同发酵的滋味。看似简单的食材里,都是熨帖的生活哲学,不管是山野的艾草,还是溪涧的河鲜、自家晾晒的梅菜、精心腌制的咸肉,都在客家阿婆布满岁月沟壑的手中,经由柴火灶台或老砂锅的慢炖细熬,最终浓缩成盘碟间的醇厚鲜香。这份快感,是山歌般悠长的生命力在舌尖的跳动。
当我们在深圳的喧嚣中追寻“好食”的快感,不仅是在安抚饥肠辘辘的胃,更是在寻找一种心与心的连接。这是连接着这座创新城市深处,一股源自山野却愈发醇厚的客家根脉。这就引着我,走进小镇深处,在石板路和斑驳墙垣间,更清晰地触摸到这快感下的文化源头。
循着路上的蜿蜒与墙垣间的刻痕,我试图让脚步慢下来,让感官更敏锐。这份对“好食”的追寻,最终必然要落在唇齿之间,落在那些烟火气的摊档与小店里。巷子深处,一株老榕树繁茂的枝叶投下大片的阴凉,浓荫的边缘笼罩着一个简朴却干净的流动摊档。一辆改装的三轮车上,架着一座敦实的柴火小炉,炉上搁着一口被岁月打磨得黝黑发亮的大铁锅,锅盖边缘正丝丝缕缕地逸出青白色的水汽,带着一股独特与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是艾草在蒸腾中苏醒的气息。
摊主是一位客家阿婆,穿着靛蓝的旧布衫,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定。吸引我驻足的不是吆喝,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山野清气的艾草芬芳。阿婆见我走近,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没有说话,只是用有力的手掀开了锅盖。浓郁的艾草热气扑面而来,像一层温热的薄纱。锅里整齐码放着的正是刚蒸熟的艾米果。
“刚蒸好,尝尝?”阿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暖意。她麻利地夹起一个,放在裁好的油纸上递给我。入手微烫,艾米果的外皮带着恰到好处的软糯韧性。轻轻掰开,内里是细腻柔滑的米浆,蒸腾的热气和艾草特有的清香更汹涌地释放出来。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舌尖首先感知到的,是那无可替代的艾草清香,它不霸道,却极其清晰、悠长,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草本甘苦,瞬间涤荡了味蕾。这清香是山野的馈赠经由蒸汽点化而成。接着,是外层米皮的软糯微弹,与内馅的绵密柔滑在口中交融。阿婆做的馅料是经典的花生芝麻糖:炒香碾碎的花生粒和黑白芝麻,裹着晶莹微融的红糖,甜度温润克制,丝毫不腻,与艾草独特的微苦清香形成绝妙的平衡。花生芝麻的坚果油香、红糖的醇厚焦甜,统统被那抹深邃的艾草香温柔地包裹。
齿颊间,米皮的软糯微弹与馅料的绵密柔滑交织、缠绵。这种触感本身就有一种魔力,它会不自觉地要求自己慢下来。这不像对付快餐汉堡那样囫囵吞下,而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用牙齿去感受米粒的粘糯韧性,让舌尖细细品味花生芝麻碎,微小颗粒感和红糖融化后也就温柔包裹在舌尖。每一个咀嚼的动作都变得清晰,时间不再是追赶的鞭子,反倒是流淌在味蕾上的涓涓细流。花生芝麻的油香、红糖的焦甜,它们的确甘美,却丝毫没有工业甜品的腻人之感,只觉温润妥帖。这份恰到好处的甜,被艾草悠长的草本清香稳稳地托住,也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智慧在味觉上的具象呈现,不过分索取,懂得在清苦与甘甜间找到那份安然的自足。
我站在榕树的浓荫下,微风拂过,周遭的喧嚣被这青翠的米果和萦绕的艾香隔开了。这份松弛感,被内在的宁静滤镜温柔地降噪、柔焦了。大脑中容易紧绷的信息、处理庞杂信息的神经元网络,也就被悠长清冽的艾草气息抚平。
转过另一边的小巷子,我看见一处赋有特色的腌面店,一块饱经风霜的木质老匾额悬在门楣上,墨色淋漓地写着“客家腌面”几个大字。店门口热气蒸腾,一个半开放的操作台便是美食舞台的核心。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猛火上,锅铲翻飞间,金黄的猪油渣在锅内滋滋跳跃,散发出霸道浓烈的香气。戴着围裙的师傅动作麻利如风,手腕翻动间,雪白的面条被投入滚水大锅中,瞬间被翻涌的气泡吞没。旁边的配料台琳琅满目:油亮喷香的肉臊碎、炸得金黄酥脆的蒜末、翠绿细碎的葱花、亦还有深褐色的客家特色蒜蓉辣酱。
这景象与方才榕树下艾米果摊的沉静截然不同,充满澎湃的生命力与烟火热力。食客们坐在店里的小木凳上,人人面前都是一碗热气腾腾、酱色浓郁的腌面,发出满足的嗦面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对食物最原始、最真挚的渴望和享用的专注氛围。
“老板,来一碗腌面!”我忍不住喊道,声音几乎被锅铲的铿锵声淹没。
“好嘞,稍等!”师傅声音洪亮,只见他熟练地从沸水中捞起煮得恰到好处的面条,沥水的动作干净利落。面条被“啪”地一声扣进一个粗瓷大碗中,紧接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勺滚烫、喷香的猪油当头淋下! 金黄的油脂瞬间包裹住每一根面条,滋滋作响。接着是丰沛的肉臊碎、提香增色的酥炸蒜末、点缀生机的翠绿葱花。最后,必不可少的点睛之笔——师傅用勺子重重挖起一大坨浓稠油亮的客家蒜蓉辣酱,稳稳地盖在面条中央。
“自己拌开!”一碗色彩浓烈、香气炸开的腌面被推到面前。
所有复杂、强烈、甚至有些粗暴的滋味瞬间在口腔炸裂开来。然而,正是这份近乎霸道的美味冲击,以一种蛮横的方式,瞬间清空了脑海中的所有杂念。思考停滞了、焦虑消散了、评判隐匿了。大脑仿佛被这股汹涌澎湃的滋味洪流彻底冲刷干净,只剩下一个最本能的指令:吃!那就专注于此刻口中的感受。这碗浓墨重彩的腌面,它带来的松弛感,是感官绽开后的彻底放空,一种被市井生命力灌注,带着汗水的畅快,属于沸腾人间、极致滚烫的松弛。
其实,深度松弛并非只有山林禅意,当我们一头扎进这喧嚣鼎沸的烟火深处,被一碗浓烈滚烫的面条彻底俘获感官,也能抵达精神自由舒展的样子。个体在群体对食物的专注中获得奇妙的匿名感与安全感。无需交谈,只需专注于自己的碗,就能自然地融入这流动的烟火人间。
所谓“好食”,其终极的慰藉,从未止步于口腹之欲的满足。甘坑的巷陌深处,榕树依然垂落着气根,灶火依然舔舐着锅底。无论何种形态,它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真相:当我们全情投入于一口纯粹滋味的时候,恰恰是我们与自己、与当下、与生命本真最为亲近的时刻。心在哪里松弛?就在舌尖深深沉入美味的那个当下,舌尖之上,就是心之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