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吃穿住行,既斤斤计较也井井有条,生活指数也由此令人羡慕。
淮海路上光明邨对面,曾经有家茅万茂酒店,后来叫茅山酒家,是吃老酒的店,名气老响老响。
谁会是里面吃老酒的人?一天到晚吃老酒的人,现在堪称酒神酒仙,以前名声很不好,是“老酒鬼”了,意味着没有责任,酒水糊涂。但是我小时候去拷料酒也是看清爽的,茅万茂生意很好,店堂里烟雾弥漫,酒气满堂,声音哇啦哇啦。
很多年后才知道,著名画家贺友直恰是茅万茂的常客,贺老喜欢抿抿小老酒早就是文化圈的美谈,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喜欢茅万茂,而且还一点不八卦,这是贺老在自己文章里写过的。每到周六,必约好友范一辛到淮海路“茅万茂”小饮。吃蟹时节,一人两只蟹,烫两壶酒,五元还可找几角。
在漫画家阿仁的文章里,我看到了另一类“老酒鬼”——“到茅万茂去吃点老酒,花了半只洋就轧到八仙桌浪与素不相识的老吃客一道扳扳老酒了。”那些人中有不少是电车三场的工人,他们工资高。
远眺五六十年前男人在酒店的逍遥,想到了沪语的一个词:乐胃。曾经有人为应该是哪两个字吵来吵去,有说是落胃,有说是落位,有说是乐惠,在沪语中,读音一模一样,甚至还可以前缀“小”字,小乐胃,小落位,小乐惠……各有各的道理。对于在酒店吃老酒的男人来说,当然,是乐胃啊。
上世纪80年代的茅山酒家
乐胃、落位、乐惠,表达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是都很有趣,隐形显示的,是上海人的生活指数。所谓生活指数,是吃穿住行的状态优劣和能力高低。
乐胃是温饱指数,落位是环境指数,乐惠是精神指数。家无隔夜粮状态是免谈乐胃的,顿顿山珍海味,胃没了期盼,也乐不起来。乐惠的格局看似不大,上海人喜欢实惠,乐惠也就是乐在实惠,小乐惠是小得意,不必好高骛远反省自己是不是幸福,乐在当下足矣。至于落位,最有话语权的常是一家之女主人。打开衣橱,不在于有多少名贵服饰,却要看是否每件衣服及至自己的坤包,都得到主人的善待,不需要隔三岔五“翻江倒海”。反观还有些人,做事为人七高八低,从来没有落位过。落位是意识,更是能力。
很有趣的是,乐胃和乐惠只有正说,不能反说。如果有人食后肠胃不适,不是不乐胃,而是不落位;如果有人乐惠的目的没有达到,那只能是不实惠了。上海人的吃穿住行,既斤斤计较也井井有条,生活指数也由此令人羡慕。
去吃老酒的男人,有搭档一道去,也有去了吃成搭档。店堂一只只八仙桌比邻,坐满八个人,绝无包房。我们的大师贺友直,还有更多文化人,还有工人,认识和不认识的,当年围坐八仙桌,讲讲大道,听听小道;自然有消息灵通的人,从世界政治风云讲到上海大老板小赤佬,自然有人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八仙桌上少不了这种人,酒一吃,讲得更加扎劲。其他人,讲得拢的(投缘的),约好下趟来坐了一道;讲不拢的,下趟就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沪语中,角和各读音相同)。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在茅万茂里有绝妙的注解。
这是乐惠,小乐惠。过得有滋有味的日子。
茅万茂兼有熟食,既可以堂吃,也可以外卖。有一种熟食,淮海路上唯茅万茂独有——百叶结。看似平常,却是大有文章。茅万茂每天要自制熟食,酱汁肉先要笃汤,白斩鸡也要笃汤,茅万茂就用鸡汤肉汤煮百叶结。当时提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人民嫌白斩鸡酱汁肉贵,吃肉汁鸡汁百叶结,等于是吃鸡吃肉。服务贴心到位,到位即落位。
茅山酒家旧址,现在是哈尔滨食品厂
茅万茂早早改名茅山酒家。后来,茅山酒家门面扩大了,再后来,茅山酒家在淮海中路消逝了。中国人酒越吃越多,要么包房要么排档,茅万茂这样的酒店没人去了。如今这个地方,是家卖烟酒的,还有哈尔滨食品店。这两家店和茅山酒家有什么“血缘”瓜葛?还真有,它们同属于传统的烟酒糖业公司,简称烟糖公司。烟糖公司是撤销了,但是地盘是不会撤销的,现如今的哈尔滨奶油蛋糕和以前的茅万茂吃老酒,是绝妙的错时代“乐惠”二重唱,乐胃,也落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