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块月饼,真甜!
文/刘耐岗
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区,有一条通往省城的土路。路上黄黄的淤泥,太阳一晒,象锅巴一样卷翘起来;还有一些野花、野草,顽强地生长在石缝里;老鼠在刚收割完的、黄黄的麦茬地里穿梭,忙着储藏它们的冬粮。一个略显单薄的女大学生,背着书包,在这条路上行走。她要回省城的学校。
她已经走了大约七、八公里山路了,又累又饿,白皙的脸上,渗出来的,已经全是虚汗。忽然,一辆大卡车从她身后驶来。她有些累了,很想搭乘这辆卡车。就急急地向卡车驾驶室探望。司机大概看懂了她的意图。“吱”,卡车停在了路旁,司机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招呼她上了车。她很感谢他的好心。他,约二十四、五岁,很精干的样子。“去省城?”他一边问,一边将一只胳膊伸了过来,将她旁边的车门拉拉紧。这条路,坑坑洼洼,卡车不时地颠簸。“小心点儿,别碰着头。”他笑着对她说。她转身看他,感觉他不像一个陌生的司机,而像一位绅士,或者是兄长。
“咕…… 咕……”
司机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女孩:“饿了吧?没别的吃的,这是俺娘做的。”
她不好意思地打开,发现竟是几块焦黄的月饼,上面印着大大的福字。她咬了一小口,月饼很硬,但很甜。月饼里填满了囫囵个儿的果仁和碎碎的冰糖渣儿。
他好像偷偷在看她,又好像不是。他的眼里一直含着笑。
快到省城了,卡车却突然发生故障,熄火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他只好下车去检查。她也下车,帮他递工具。过了一会儿,车还没有修好。这时,后面来了一辆卡车,他听见了汽车喇叭声,就从车下爬出来,拦住了后面的卡车。“林建军,你的车怎么了?”这辆车的司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伯伯。他对老伯说:“高师傅,麻烦你将她带到车站!”老伯点头应允了。他打开车门,对她说:“你先走吧!别迟到了。” 她顺从地上了老伯的车。他帮她关好车门。老伯启动了车子。
车窗外,她看见,他正在挥手微笑。一双白颜色的劳动手套上,沾满了油渍。突然,她感觉好象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车上。摸摸书包,依然背在肩上。抿抿嘴唇,月饼的甜味还在。
此后,她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但是,她很想找到他,却没有找到。她只知道他叫“林建军”,只能在心里一遍遍描摹他挥手时的模样,猜测他或许是跑运输的司机,又或许是邻县工厂的工人。经常的,有半块月饼在心的谷底浮上来,甜醒了她,也让那份未了的感激与好奇愈发清晰。
后来有次放假回家,她在村口的小卖部避雨,檐下的雨线织成密网,将山野笼在朦胧里。几位纳鞋底的老人围坐在长条凳上唠嗑,话题不经意间落在了村里的善事上。“去年秋雨最盛的时候,有个当兵的娃路过这儿,见王奶奶的三轮车陷在泥沟里,二话不说就挽着裤腿帮着推,临走还留了袋干粮给老人。” 其中一位老婆婆叹了口气,“那娃看着就实诚,可惜忘了问名字。” 旁边的大爷接话:“他叫林建军,山那头李家庄的,听说常年在外地当兵,难得回来一趟。”
“林建军…… 李家庄……” 这话像颗温热的石子投进她心里,她攥着衣角站在雨帘下,指尖因用力而泛起白,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李家庄与她家所在的村子只隔了一道山梁,竟是这样近的距离。
中秋前几天,她正趴在书桌上赶作业,母亲在客厅里突然提高了音量:“闺女快来看!本地台在播‘最美家乡人’,这小伙子太英勇了!” 她漫不经心地放下笔走过去,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晃动的手机录像,湍急的河水里,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身影正奋力托举着一个孩子往岸边游,岸边的人群发出焦急的呼喊。节目已经到了后半段,主持人正对着镜头深情讲述:“这位见义勇为的战士来自我们市李家庄,他在发现儿童落水后,没有丝毫犹豫便纵身跃入河中。大家可以看到,当时河水流速极快,水下还有暗礁,救援难度极大……”
“李家庄?” 她猛地睁大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抓着母亲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娘!他是邻村的!我认识他!”她语无伦次地讲起那年山路搭车的经历,讲起他递来的印着福字的月饼,讲起他沾满油渍的白手套,眼睛亮得像燃着的星火。
“这男娃真了不起,死得伟大……”母亲的声音带着异样的哽咽。
“死……”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一把抓过电视遥控器,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疯狂地往前翻节目回放。进度条缓缓后退,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沉重的哀悼:“这位战士名叫林建军,他成功将落水儿童救上岸后,因体力耗尽被湍急的河水卷走,经全力搜救打捞上岸后,已无生命体征,年仅二十五岁。林建军同志牺牲前,刚完成探亲休假,正准备归队……”
屏幕上出现了林建军的遗照,照片里的青年穿着军装,眉眼弯弯,笑容干净温暖,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在卡车旁挥手的司机。她瘫坐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原来那年卡车故障时他眼里的从容,是即将归队的急切;原来那双沾着油渍的白手套,属于保家卫国的战士;原来那匆匆一面,竟是永别。她想起他递来月饼时的温柔,想起他挥手时的身影,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月饼渣,又涩又疼,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娘,咱做月饼吧。”她抹掉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要做那种有囫囵果仁、碎冰糖渣的。”母亲红着眼眶点头,厨房里很快响起了和面的声响。母女俩忙碌到深夜,案板上的月饼剂子被揉了又揉,仿佛要把所有的思念与敬意都揉进温润的面团里。烤箱里的月饼渐渐散发出焦香,恍惚间与那年卡车里的味道重叠,勾得人鼻尖发酸。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就提着装满月饼的竹篮出了门。山路被晨露打湿,脚踩在上面软软的,就像那年搭车时的泥土。穿过两道山梁,李家庄的轮廓渐渐清晰,村口的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透着萧瑟。打听着找到林家时,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院里的鸡窝旁堆着半筐没剥的玉米,墙上挂着的玉米串已经风干,处处透着生活的痕迹,却少了主人的生气。
她轻轻推开木门,“吱呀” 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门框走出来,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正是林建军的母亲。听到她的来意,老妇人捂住嘴呜咽起来。林建军的父亲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原本挺直的脊梁已经佝偻,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褪色的布鞋上。
“建军…… 建军最爱吃我做的这种月饼。”林母颤抖着接过竹篮,指尖抚过月饼上的福字印记,声音哽咽,“每次探亲回来,都要蹲在灶台边等我做,说部队里的月饼没有家里的味道。上次他走的时候,我装了满满一背包,说要分给战友们尝……”
她跟着老两口走进屋里,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墙角的木柜上摆着林建军的军功章,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折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林母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絮絮叨叨地讲着林建军的琐事:“这娃打小就热心,放学路上见了流浪狗都要喂点吃的,去当兵那年,哭着跟我说要保家卫国,不让我们担心……”说着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她坐在炕边,手里攥着半块凉透的月饼,指尖轻轻摩挲着坚硬的外皮。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那年卡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月饼的甜味还在舌尖萦绕,只是这一次,甜里裹着化不开的思念,在心底慢慢漾开,漫过了岁月的河床。她悄悄将那半块月饼放在林建军的遗照前,照片里的青年笑得依旧温暖,仿佛在说:“这月饼,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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