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晨练时的偶然听闻,竟道尽了中国式家庭的烟火与底色。
这一天,起个大早到天坛,图这时候凉快;也图天坛里树多,空气清爽。走到,没有想到,这里密密麻麻坐了那么多的人,敢情比我起得更早的人多的是。
见一位光头壮汉,站在连接双环亭和双方亭之间的曲廊中间,正在白呼,嗓门儿很亮,正宗的老北京天桥味儿,跟说评书似的,抑扬顿挫,有声有色。两边长椅上坐了十来个人,津津有味地听他的白乎。我拣了旁边的空椅子,坐下来,也很有兴趣地听他白呼。他正在讲前些年他母亲去世的事情。“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直跟着他家老疙瘩,这么多年,都是老儿子和儿媳妇伺候。他们两口子对母亲非常好,母亲爱吃饺子,上岁数之后,牙口和胃口都不行了,一顿吃不了几个饺子,儿媳妇就把饺子包得特别小,小得像小孩过家家玩具里的小饺子,再捏上花边,图个好看,为的是让母亲多吃几个。”他说的这个玲珑剔透的小饺子,小得像过家家的玩具,尤其这个“过家家”,比喻新鲜。这人的口才不错。
“母亲去世的头一天晚上,找好一套干净的衣服,自己进卫生间洗完澡,换上了衣裳,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半天不见母亲起来,小儿子推门进房间叫母亲吃早饭,一看,母亲已经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挺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弟弟打电话,先把我叫来,一见我就哭。我对他说:你哭什么呀?你看咱妈一点儿罪没受,这么大岁数了,就跟知道自己要走了似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连衣服都换好了,一点儿累赘都没给儿女留下,不跟成了精似的,这得是多大的福分!”
他的话,让我的心头一动。按照我国传统讲究的五福,即寿、富、康、德和善终,善终真的是难得的福分。当然,老人的善终,也得有孩子的善待才是。他的话,他弟弟的哭,他母亲的故去,都让我感动。
“我哥和我嫂子也来了,帮助一起料理后事。后事料理完了之后,我嫂子悄悄问我:咱妈有退休金,一辈子了,怎么一点儿存款都没有呢?”
他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了他的哥哥和嫂子。一听说有关老太太的钱,旁边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很有兴趣地听他接着白呼。很多人家,都是因为老人的遗产,存款呀房子呀,几个孩子打成热窑,甚至反目成仇。我也想听听他们家到底会怎么样。
“我对我嫂子说:咱妈欠的债,用你们帮助还过一分钱吗?一句话,把她说愣了。咱们谁也别惦记着咱妈的钱和房子。老疙瘩两口子早早下岗,没了事由儿,咱妈这些年一直都是跟着老疙瘩一家子过的,谁都看见了,都是老疙瘩和弟妹伺候,咱们谁也没怎么管过咱妈和老疙瘩两口子。这钱和房子,都得留给老疙瘩和咱弟妹。”
他的这一番话,周围的人听了,都不住啧啧有声地赞叹。这样的声音和表情,簇拥着他,让他很受用。他接着说:“我说完这番话,我嫂子不言声了,我哥一直站在一边,屁都不放一个。”
有人悄悄垫话:你哥就是个气管炎(妻管严)!
他接着得意地说:“我当过兵,说话直,炮筒子,直来直去,家里人都知道!我哥和我嫂子虽然工作一般,但总是每个月都能正点拿工资吧?”
有人接着垫话:家里得有你这么个敢说话的人!
有人问了句:“你姐姐呢?”一听,就知道是熟人,不是街坊,就是同事,要不就是常来天坛遛早认识的。
“我姐是个工程师,是我家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有钱,就是抠门,不占别人的便宜,但也别想从她兜里掏出一分钱来给别人。”
“那你姐夫呢?”有人问。他撇撇嘴,没答话。
人群中发出唏嘘。
这一家子,算是弄清楚了,四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他行老三,属龙的,1952年出生。四个孩子,四种性情,四种人生轨迹。
“我们家里女的活的年头都长,男的不行,我爸死得早,我妈死得就晚。现在,我姐都八十五了,身子骨还筋道得很呢!”说着,他弯腰从长椅上拿起他的水杯,对大家说:“我姐招呼我待会儿到她家一趟,说我姐夫身体不行了,最近病了,趴窝呢。我姐夫爱吃炒肝,我去沙子口缘赵记买碗炒肝,买二两包子,给他带去,我姐家住李村,离着近!”
他拱拱手,和大家告辞。
不一会儿,大家也都散去。日头高照,天又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