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沧桑
来源:《胶东文学》
一
入秋,天地共酿一杯白酒,酒名叫“寒露”。
海岛的午夜,秘密和寂静一起生长。海风披着月光潜入人们的梦境,望潮将头探出泥涂仰望月空,文旦果第一次打开所有金色毛孔与黑色夜岚窃窃私语,刚学会飞翔的珠颈斑鸠悄悄离开亲鸟,独自停在山后浦我娘家小院的丹桂树上,听到夜蝉最后的微弱叫声,这个声音同时被一只蚂蚁捕获,它策马扬鞭赶往巢穴通风报信,但心怀疑惑:蝉会钻回土中静待春暖花开时爬回树上,还是正在经历死亡?
嘣、嘣、嘣……细微的水滴声,来自铁架秋千的雨棚一角,每一片桂花叶每一朵花苞都参与了一场盛大的秋酿——寒生露凝,寒露如酒,一颗颗露珠映照着万物,万物均入了这一滴滴清澈、晶莹、无色的白酒,看似虚空,却蕴含着无穷。
夜幕降临前,珠颈斑鸠曾振翅飞到高空,看到玉环岛以东的海面上、以北以南以西的大地上正迎来丰收,人间开始新的一轮秋酿。白色的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食物香气直冲云霄,最后变成甘露般的神奇液体。大地上的人们喝了它,变得身轻如燕,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御风而行。人们喝酒的姿势,如同栖息在大树上的蝉,垂下像帽缨一样的触角,吸吮着露水和树汁。于是,人们把自己想象成蝉一般远离人间烟火、通灵高洁的灵物,能在土壤中蛰伏多年之后出土羽化,复活永生。
一杯白酒,让人类以最迅捷的方式,找到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直至日出东方,寒露散尽,大梦初醒。
二
“像不像美人鱼?”
伏特加、蓝橙力娇酒、冰块,冰火两重天的一款鸡尾酒,名叫“富士山下”,伏特加与一枚竹叶,是伏笔,也是最惊艳的部分——蓝紫色火焰在竹叶上燃起,柔软,曼妙,将它抓拍到的瞬间,像极礁石上回望大海的美人鱼,甚至有海风拂过卷发的轮廓。
阿沁从上海发来前些天她回杭州看望我们时和小伙伴在一家清吧拍的照片,说:“你很久没去酒吧了吧?你和老爸一起去喝一杯吧。我最近回不来,不然陪你去喝。”
彼时,我站在娘家小院对面邻居梅女家的门口,盯着玻璃窗里的一只猫。是一只瘦弱的蓝猫,前爪勾在窗帘上摘不下来,徒劳地在窗玻璃上划出几声锐响,并不叫。它身边四仰八叉着另一只瘦弱的蓝猫,仿佛已被正午时分的阳光醉倒。两只猫都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下眼睑上有着浓重的泪痕。
窗帘后还有十多只猫,因为种种原因卖不出去。梅女每天全副武装进猫屋打扫,她垂下眼帘很内疚的样子对我说:“没办法,养不起了,猫粮吃差了,猫越来越不好看。”
梅女的丈夫头部受过重创,进了疗养院,她每天凌晨骑着电动车到工厂食堂帮忙做包子、汤圆,回来照顾猫们和九十高龄的婆婆。好在,叔伯妯娌和小姑们常来。我出门倒垃圾,常看到他们在屋檐下用柴火炖鸡鸭甚至猪头给老母亲吃,敞开的房门飘出饭菜和白酒浓郁的香味儿,还有笑声,日出日落般平常,日出日落般治愈。
此时,我们仨分隔着几百公里,上海、杭州、玉环。之前,我们仨分隔着几千公里,伦敦、香港、杭州。我们平时几乎从不在家喝酒,团聚时会习惯性地倒上三杯白酒。白酒像丁达尔效应,酒的光柱照见一次次重聚,一次次别离。
这大地上的人啊,有几个不被困在聚少离多的宿命里?祖辈们早已消失在酒的光柱里,父辈们正在远离,同辈中也有人过早离去。我们仨常常分居三地,我的姐姐弟弟和他们的孩子,大多时间分隔万里,因为生计或理想,因为不同的理念。
土耳其游吟诗人在反复吟唱:我日夜兼程,却不知身在何方……
家里那瓶白酒浅下去的速度很慢,白瓷瓶看不出酒的深浅,晃一晃,咕咚作响,古井般深藏着千言万语。